一張名片

繁華都市里陌生女人失落的一張名片，讓民工出身的主人公產生了無盡的欲望與聯想，他到底想干什么?

1

李愛民撿起女人從汽車上掉下來的名片看著，弄不懂上面寫的是什么。這是英文，他想。對于他，所有不是漢語的文字都是英文。在北京，滿街都是用拼音，甚至英文書寫的招牌廣告；但對于這個來自鄉下的男孩，一直生活在農家環境，只受過一點教育，能念出中文已經很不錯了，更何況這樣的人并不多。

這是一個20多歲的年輕人，來自河北省京津路旁一個叫做李家村的小農莊。兩個月前，他騎車來到這里，像所有離開農村和貧困的青年一樣，被大都市的萬家燈火吸引住了。他曾經聽說過關于首都的許多奇妙事情，當他到了北京，覺得比想象中的更美好。林立的大樓，寬闊的街道，一條長安街就有10條車道，……還有天安門廣場，中國的驕傲！現在一切都近在眼前，隨手可及，完全屬于他了。他貪婪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對于他，觀看就好比是用手撫摸，而撫摸又像是在占有。多么令人發狂！

“沒有錢，沒有住處，沒有工作，沒有朋友，可這算得了什么，”他想，“關鍵是我人已在北京了！”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東游西逛，看到什么都感到興奮。豪華的商店，有旋轉大門的酒店，還有集中了許多商店的巨大建筑，……呵！一家商店里就有上百種餅干，還都用紙包著，價錢也寫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問人。街上到處是漂亮的汽車，有的甚至停在人行便道上。姑娘們翹著紅紅的嘴唇，衣服緊箍在身上，讓人真想……“觀看就好比是用手撫摸，”他想，“夠了。”當他身上的100塊錢快用完時，他用最后的10塊錢買了一只水桶，又找了塊爛毛巾：他有了干活的家伙。他開始在街上洗車。他像成千上萬從外地來的民工一樣，既沒住處，也沒戶口。好在是夏天，住處不成問題，大橋下面，過街天橋的上面，到處可以棲身，而且還有許多伴兒。

他知道，凱萊大酒店到賽特飯店之間有一家中國銀行分行，旁邊經常停著許多豪華汽車。趁有錢人進銀行擱錢的功夫，輕輕松松就可以把車洗完。市內別的地方洗一次車是5塊錢，這里可以要到10塊。問題是同行的競爭：每一部要洗的車至少有四五個人圍著，他們之間不停地掙搶，很難取得一致意見，結果是一天下來，大家的收入都很可憐。他總是吃不飽飯，就像頭一天一樣。李愛民的處境更糟，因為他用的是舊毛巾，總是掉毛，擦洗出來的車子頗不雅觀。于是，他向同行買了一塊鹿皮，舊的，上面已有許多破洞。就這么個東西竟要了他9塊錢。簡直是明搶。

第二天，他再也沒有低人一等的感覺了：他現在是用鹿皮擦車。他一大早就來了，銀行還沒有開門，可他已經準備好為生存拼搏。

他的第一個主顧是一位女人，一個在電影上都沒有見過那么漂亮的女人。就是這個大嘴巴，大眼睛，兩腿修長，……的女人讓他好好洗她的車子，甚至車輪蓋和車燈也要洗干凈。她在銀行里待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李愛民在外面將車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直到車身纖塵不染，锃光發亮為止。他撫摸著車子，感覺就像撫摸車子的主人一樣，這真是從天而降的福氣。沒錯，這是因為他有了新的工具才吸引來了這么漂亮的客人，他想，那些同行嘛，讓他們羨慕去吧，讓他們繼續洗那些皮膚油膩，散發著大蒜氣味的暴發戶和大款的車子去吧。這一天是屬于他的，任何人別想奪走。他覺得生活是那么美好。

女人終于從銀行走了出來。她好像根本沒有發現車身亮得像鏡子一樣，丟給他5塊錢，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將車子啟動后，一踩油門，走了。

就在她猛力關車門的時候，一張名片掉在了地上。

李愛民將名片放進口袋；可千萬別丟了，這樣的機會不可能有第二次。他決定歇一天，于是就回到家里。他現在已有了自己的住處，可以在有屋頂的房子里睡覺了。冬天快要到了，他找了一個褥墊，和另外五個洗車的人擠在一間小屋里。這個窩位于一個面對胡同的小院內。六個人住在幾平方米的寒冷空間里，褥墊全鋪在地上。廁所設在院子里，而且是大家共用；由于人多，這就常常需要排隊上廁所；有時為了避免更糟糕的事情發生，只好跑去街上的公共廁所。不過，能在賽特飯店后面找到這么個地方已經很幸運了，何況離銀行和麥當勞那么近。房間的主人和李愛民一樣都是洗車的，他除了洗車，還從轉租房子上發了財：他從一個四川人那里租下房子，每天付20塊錢的租金；然后他又將房子轉租給另外五個洗車同行，每天收50塊錢。這么一來，他什么也不做，便可以免費住在那里，還能夠凈賺30塊錢。當其他人出去做工時，他則懶洋洋地躺在褥墊上。有人曾發誓說親眼看到一個女人趁別人白天外出時溜進這所房子……

2

房間里空無一人。年輕人躺倒在褥墊上，第一次覺得墊子并不很臟。他反復看著名片，一遍又一遍念著女人的名字：劉亞美。多么好聽的名字！有錢人的名字起得就是講究。有這樣名字的女孩長得一定漂亮，而且一輩子都會幸福。像李愛民，生來就是洗車的命。

不過細想一下，洗車也并不那么壞，有時也能碰到像劉亞美這樣的女人，他想。他要是一直待在村里，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李家村的女孩子從沒有正眼看過他，就因為他是農民。他知道自己長得不賴。有一次，他閉著眼睛躺在地頭休息，大家都以為他睡著了；這時他親耳聽到鄰居家的女孩對他母親說：“……你的兒子真俊。”

這天晚上他沒有吃飯，他怎么也睡不著，他太高興了。

第二天，同樣的地方——銀行門口，同樣的時間，但客人卻是極普通的人：他的亞美沒有來。第三天還是沒有，甚至一個星期過去了她都沒有重新出現。

他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設想著。他做了一個莊嚴的決定：如果她再來，他將為她免費洗車，只要她愿意，洗多少次都行。也許他在同行那邊會遇到麻煩，他們會開他的玩笑。不過回答非常簡單：這個女人是按月或按年付費，甚至已經預付了錢！

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李愛民變得越來越焦躁不安；她有兩個星期沒有來過了。她病了？他想，旅行去了？對，她一定是去旅行了。像她這樣的女人，要去一趟沈陽甚至上海，還不是說走就走。

一天，他失望到了極點，遂將這件事情告訴了一個唯一值得信賴的朋友——王國安。他向他討教，“我咋樣才能再見到這個女人？你讀過書，幫我想個法子。”他猶猶豫豫地把名片遞給了他。“你真笨”，王回答，“你有名片，上面有地址，還有電話；去她那兒呀，找她去呀！”哼，去她那兒，說得輕巧，我敢打賭她都不記得我是誰。她肯定不會給我開門。王國安給我出的什么餿主意！還是好朋友呢，不是誠心毀我嗎？這算的是什么朋友！他讓我去見一位比鞏俐還漂亮的女人，卻說“去她那兒呀”，好像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他給我出這種主意，是出于羨慕，是出于嫉妒。這個混蛋！

3

他憂心忡忡地又等了兩個星期，結果什么也沒有發生。于是他起了一個無賴的念頭：“登門拜訪”。可這需要找個借口，這現成，就是去還撿到的名片。這么簡單的的事，早就該想到的。這張名片一定很重要，說不定她找了許多天都沒有找到。既然他撿到了，他就有義務還給她。名片太重要了，只有有錢人和領導才用。在李家村，只有黨支部書記的名字是印在一張小卡片上的。

現在李愛民明白該怎么做了，他有了一個明確的方案。生活多美好，他想，太陽出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不可更改的決定既已做出，剩下的就是定個日子。穿什么衣服倒是個問題，總不能穿著一身洗車的衣服去見她吧……這一次再不能聽那些冒牌朋友的建議，一切都得自己作主。他來到外國人經常光顧的秀水街市場，觀察他們是怎么穿衣。他們買什么服裝，他就買什么。要讓劉亞美嚇一跳！

問題是價錢：雖然這兒比百貨商場便宜，但至少對他口袋里的那幾個錢還是非常貴的。于是他便采取緊縮政策攢錢：每天只吃方便面和白菜這些非常便宜的東西，而且一個月不付房租——他答應下次付很高的利息才得到這個優惠。熬了四個星期，他現在已準備就緒，可以穿著簇新的服裝，十分瀟灑地赴約去了。

他步行去那個女人的地方。名片上的街名是北河沿，在天安門廣場的西邊，至少有五公里遠。他沿著著名的長安街慢慢地走著，這是舉行正規檢閱的地方，也是這座世界最美麗的城市舉辦慶祝活動的場所。關于這一點，沒有什么可懷疑的。記得在鄉下勞動時，每逢星期三黨支部組織政治學習，內容就是強調中國比世界其它國家都優越，而且美麗絕倫的北京甚至令沒有什么可與比擬的美國人十分羨慕。不過，他也記得政治學習對中國女人是絕口不提的。他們應該告訴世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就生活在北京，而他正要去見她！他不禁吹起口哨，吹的竟是“梁祝”的旋律。這只曲子曾被周恩來稱作是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黨的領導人也常常重復這個說法。老外有羅密歐與朱麗葉，咱們有梁山伯與祝英臺，咱們啥都有。情人們，特別是那些上過學的情人們，當他們無法控制來自內心的激情，往往會唱這個曲子。現在，他這個李家村的窮后生也可以將這只美妙的曲子獻給一個女人了。

4

天上刮著寒風，把北京的陰霾和骯臟的空氣刮走了。幸虧天氣寒冷，他走了一個鐘頭都沒有出汗。可不能帶著一身汗味兒去見劉亞美。有錢人每天洗澡，而且是在一個專門建造的屋子里，哪兒像咱們，院子里一站，拿根膠皮管子沖涼水！

大約下午4點鐘，他到了北河沿105號，這是一座用鋼材和水晶修建的嶄新建筑。門是自動打開的，但他不敢進去，他有些猶豫，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他的心跳得很厲害，臉也在發燒，大家一定會發現他有些不正常。

他在外面等了幾分鐘才進去。他環視四周，看到人們都是在電梯那邊出出進進，便學著別人的樣走進電梯，免得讓人看出他是第一次來。電梯里已有人，而且每個人都在按自己要去的樓層的按鍵。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里邊，隨著電梯的一上一下，又回到了原地——底層大廳。他干等在那里。又有人來了，于是他鼓足勇氣拿出名片請人幫忙。轉眼就到了掛著FashionMagazine(時裝雜志)招牌的門前。他深深吸了口氣，然后將門敲響。

一個渾身散發著花香的年輕女人請他坐在沙發上。幾分鐘之后，劉亞美出現了。她比過去更漂亮了。她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他想。她把他引進辦公室，微笑著對他說：“請問有何見教？”瞧人家有錢人是怎么說話，他們才懂得如何待人接物，他想。換了別人就會這樣問：你是誰？想干啥？這和“有何見教”相比，差多了。

他兩眼朝下，不敢放肆地看她的面孔，這也是過去人們反復陳說的戒條。他將名片遞了過去。“我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給你的名片，不過我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她仍然帶著微笑說。

當然不能提洗車的事，當然不能，他想，最好什么也不說。他的穿裝打扮很像外國人，可以把他當作工人，甚至雇員。

一陣沉默之后，她對他說：“別不好意思，告訴我為什么來這里……”

“從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英俊嗎？你的身材很像模特，就是稍微高了一點……，嗯，你可以成為模特……除了你這身古怪的衣服；你是從哪里弄來的這件上衣和褲子？

5

劉亞美將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他覺得心臟都要爆炸了。

那只手開始向下滑去，越滑越低，直至滑過了皮帶……

當他走出來時，天已經黑了。北京的萬家燈火環繞在他的周圍，形成一種如夢如幻的氛圍。李愛民微笑著，朝著星星，朝著樓群，甚至朝著過往的汽車……

晚上7點5分，東單路口值勤的警察正在翻一個被紅色夏利出租汽車撞死的男青年的衣服口袋。死者年齡看去有20歲，身上既沒有證件也沒有錢；只找到一個印著女人名字的名片，還有一塊到處都是破洞的鹿皮。

作者簡介：孤狼，本名NicoBignami，加拿大人，1978年第一次來北京；1988年始任北京某航空公司航空顧問，熱愛中國文化，寫過大量漢語詩。

責任編輯 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