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民權保障,誰非后死者!
為憲政流血,公真第一人!”
這是孫中山在宋教仁追悼會上獻的挽聯。內中沒有悲戚之情,只是直白地道出了宋教仁被暗殺的真實原因,袒露了革命黨人為了民權,渴望獻身的壯烈情懷。正是這寥寥幾筆,平平二句,振撼著人們的心靈。革命黨人以“無量頭顱無量血”,換來了辛亥革命。但是,孫中山將為憲政流血“第一人”的殊榮給了宋教仁,絕非溢美之詞。
宋教仁其人
宋教仁(1882—1913),字循初(又寫鈍初),號漁父,湖南省桃源縣上香沖人。1903年他和黃興等人在長沙創立了革命團體華興會。隨后他被派往湖北,在武昌組織華興會支部,從此以后,他同湖北革命黨保持了較多的聯系,為以后的革命打下了基礎。后來華興會在長沙組織武裝起義失敗,宋教仁逃亡日本,就讀于日本早稻田大學,主攻政法。清政府對革命派的鎮壓,無異于為淵驅魚,將革命的勢力,集中到了海外,特別是日本。1905年,興中會、華興會和光復會等革命團體聯合,在日本東京成立中國第一個資產階級的政黨——同盟會,宋教仁是發起人之一,被推舉為同盟會司法部檢事長。
宋教仁將宣傳作為自己革命的主要方式。他主辦了《二十世紀之支那》,并曾擔任過《民報》的編輯。1911年,他回到上海,應譚人鳳的邀請,擔任了《民立報》主編,署名“漁父”,發表了大量時論文章,披露清政府假立憲法的真面目,揭露各帝國主義國家對中國的侵略野心,使《民立報》享譽天下,桃源“漁父”也因此而揚名。
愛國,是革命者的共性。宋教仁最具傳奇色彩的事,是他撰寫了一部6萬字的《間島問題》的專著。所謂“間島”,并不是一個島,而是中國靠近朝鮮的一大片土地。1907年日本突然就這塊土地的歸屬提出疑問,以為當屬于朝鮮。由于當時整個朝鮮已經淪為日本的殖民地,日本便以保護韓民為由,挑起糾紛,于1907年7月派憲兵前往,設立了統監府間島派出所。宋教仁了解了日本的野心后,跑到間島一帶進行實地勘查,收集了日本與朝鮮關于中韓之間這塊土地歸屬的大量資料,說明了如下歷史事實:間島位于滿洲東南與韓國接壤之處,由于清廷的建立,當地的滿族人一大半都隨之入關,長白山附近原清朝的發祥之地被封禁。因此,西起邊外,東至琿春逐漸荒蕪,疆界慢慢不清,后來朝鮮人逐漸西移,清韓兩國曾多次查勘,定疆界,間島完全歸清所有,清將一些土地租給韓人,現還有十塊界碑可以作證。宋教仁這篇文章揭示了不可辯駁的事實,為清與日交涉提供了有利的證據,對保住清的發祥之地起了極大的作用。清因此對他的才干十分欣賞,曾想賜給他一個四品京官,讓他從事對外交涉事宜,但宋教仁沒有領情。由此,我們可以從共性中看到宋教仁的個性,即踏實、務實的風格和科學的態度。
辛亥革命前,宋教仁的聲譽不能與孫中山、黃興相比,但是,他的才干和革命熱情,加上理智的態度,使他獨具慧眼,在革命隊伍中自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如果我們僅僅研究孫中山,對于辛亥革命就會提出這樣的疑問:孫中山、黃興等人,長期在廣東和西南邊陲從事于武裝斗爭,可是革命的爆發卻是在武昌,并且迅速波及到大半個中國,其中起作用的難道是偶然因素?武昌起義與同盟會有什么關系?通過了解宋教仁,我們或許能夠明白一些。
據宋教仁回憶,他和陳英士、譚人鳳等曾經就革命策略進行過探討,宋教仁提出三策:以中央革命為上策,聯絡北方軍隊,以東三省為后援,一舉而占領北京,然后號令天下,取得革命的成功;中策以長江流域各省同時大舉,設立政府,然后組織力量北伐,奪取政權;下策是在邊疆沿海一帶,建立秘密機關,以此為根據地,逐步進取。先是避難就易,于是有1911年3月廣州黃花崗起義,但是,起義失敗了,廣東革命力量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事實說明,這個方案行不通了,于是,他們決定采納中策。為此,他們在上海成立了同盟會中部總會,選舉陳其美、潘祖蠡、宋教仁、譚人鳳、楊譜生分別負責各項事宜;并決定在長江流域“遍立分會”,派員前往南京、湖南、湖北、安徽成立分會,同時在四川、陜西等地運動,以便策應。當四川保路風潮興起,他們感到時機已到,決定以湖北為中心,并在漢口設立起義機關,決定9月1日起義,但由于走漏了風聲,三個主要的領導人被捕就義。不過,即使這樣,10月10日武昌起義還是爆發了,歷史朝著宋教仁他們預定的目標前進了。辛亥革命在人們的意料之中,又在人們的意料之外到來。
我們應該承認,同盟會在組織上始終比較松散,成員之間仍然存在著親疏之別,他們對于革命的策略,有著不同的意見,他們的活動重點也不同。中部同盟會的成立,或多或少地改變了這種缺乏計劃、缺乏聯絡、缺乏統籌考慮的情況,為辛亥革命的到來,作了一定的組織準備。同時,孫中山等主要領導人長期在國外活動,如果沒有像宋教仁、譚人鳳、吳祿貞、陳其美等一大批志士的活動,尤其是沒有他們在長江流域的艱苦工作,辛亥革命是不可能如此快地到來,革命黨在這場運動中的領導地位,也不可能如此明確。因此,宋教仁等人在辛亥革命中的作用不應該被遺忘。
為民國制定大法
著名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宣布中國走出了二千年的封建專制的輪回,義無反顧地向民主的新社會進發,她的主要的起草者就是宋教仁。
早在辛亥革命前,宋教仁預見到推翻清政權容易,但是,革命成功后的建設,卻要困難得多。他以為我國政治上的變革,最終的結局雖然不清,但是,君主專制政體“必不再許其存在”,民主立憲政體“則固事所必至者”。為此,他投入了極大的精力從事于對各國政體的研究,陸續翻譯了《俄國制度要覽》、《日本憲法》、《英國制度要覽》、《澳大利(亞)匈牙利制度要覽》、《各國警察制度》、《美國制度概要》、《比利時澳國俄國財政制度》、《德國官制》、以及《普魯士官制》等,在《民報》上發表。同盟會中,他和廖仲愷是翻譯最多的兩個人,廖翻譯的重點在介紹社會主義,宋則以西方制度研究為方向。事后證明,他們兩人的良苦用心都具有深遠的意義。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后,黃興和宋教仁趕到湖北,領導起義。宋教仁馬不停蹄,立刻著手制定《中華民國鄂州約法》,并于11月19日公布。該法雖然是一部地方法,但卻是中國第一部充滿民主精神的法律。由于湖北為首義之地,一時成為革命的中心。《鄂州約法》的公布,為各地政權的建立樹立了榜樣,同時也為將來的南京臨時政府提供了基本法的藍本。
1911年12月,眾望所歸的孫中山回國后擔任了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中山任命宋教仁為法制院院長和法制局局長,這使宋有了用武之地。雖然參議院是立法機構,但是,凡重要法制,均由法制局編訂后,呈臨時大總統,臨時大總統咨請參議院議決。這樣,臨時政府時期的法令,實際上大部分出自法制局局長宋教仁之手。其中,《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作為基本大法,最為重要。
兩部《約法》,本著民主制的基本精神,規劃了從中央到地方的完整建制,宣布中華民國主權屬于全體人民,體現了無分種族、階級、宗教之區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則,人民擁有訴訟于司法、陳請于議會、陳述于行政官署、任選考試、選舉與被選舉權利;宣布人民有言論、著作、刊行、集會、結社、通訊、信教、居住、遷徙的自由和保有財產、身體、家宅的自由。它以三權分立為政府藍本,中央政府以參議院、臨時大總統、國務員、法院組成。地方政權由都督和都督任命的政務委員、議會、司法部門組成。都督由人民公舉,任期三年,連任一次為限,議員則從人民中選舉產生。
上述兩部《約法》的立法原則,和法國、美國政制一脈相承,并不為以后的法律所認可。但它卻是辛亥革命的寶貴遺產,成為中華民國的象征。袁世凱上臺后,用專制取代了民主,先拿《約法》開刀。1916年袁世凱死后,革命黨要求恢復《約法》而不得,于是又有了反對北洋軍閥的護法戰爭。因此,承認《約法》與否,成了衡量真共和還是假共和的尺度。
護共和力主責任內閣制
辛亥革命,抬出黎元洪在先,讓位于袁世凱在后,新政權逐漸被政治上老練的政客吞噬,他們攜帶的封建毒素,必然會窒息新生的民主政權。在這危機四伏的時候,宋教仁是少數幾個將政權視為頭等大事的人,為了掌握政權,他要抗爭。
宋教仁的辦法,就是實行責任內閣制。西方的民主立憲制度主要有兩種:一是美國式的總統制,一是法國式的責任內閣制。從本質上說,他們是一致的。但是,內閣制下的總統,權力相對較小,行政權由內閣掌握,而內閣由議會選舉產生,并對議會負責。宋教仁無論在湖北,還是在南京,一直主張實行責任內閣制,其中的關鍵是他不信任黎元洪和袁世凱,想借內閣牽制總統,奪回權力。
孫中山在他就任臨時大總統時,主張實行總統制。因此,在這一點上,他與孫中山曾有過爭論。就我們現在看來,當時全國形勢還十分混亂,為求統一、安定,總統制可能更便捷些。但是,如果考慮到孫上臺之際,就已經不可避免地要將總統之位讓給袁世凱,那么,總統制顯然就不如內閣制了。孫中山在辭去大總統職務后,也贊成宋教仁的意見,因此,《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規定采用責任內閣制。
根據《約法》,凡總統的命令,由內閣起草,內閣成員副署。內閣成員的任命,必須由議會批準才能通過。正式國會將由在議會中占多數席位的政黨組織。內閣負實際責任。結果,總統權力被大大削弱了。相比之下,內閣總理的權力有所增加。內閣總理由眾議院推出,其他國務員則由總理組織,不經過國會通過。
對此,袁世凱曾經這樣說:“我現在不怕國民黨以暴力奪取政權,就怕他們以合法手段取得政權,把我擺在無權無勇的位置上。”宋教仁所為,恰恰正是袁世凱所怕。更有甚者,宋教仁并不諱言自己的目的。他在1913年3月《代草國民黨之大政見》中,毫不含糊地說:實行責任內閣是為了“使總統處于無責任的地位”。這句話,在民主國家算不了什么,可在想當皇帝的袁世凱聽來,簡直就像“彼可取而代之”一般地大逆不道,“亂臣賊子”自然應該“誅之”。
行政黨政治功敗垂成
由于實行議會制度,由于議會中占多數席位的政黨組閣,組織強有力的政黨,勢在必行。
民國初年,政黨林立。開始,同盟會在議會中占主導地位,但隨即引起了立憲派、舊官僚和原來同盟會中分化出去的一些小黨的不滿。在袁世凱的支持下,1912年5月,這些黨聯合起來組成了共和黨,在參議院中頗有實力。共和黨站在袁世凱一邊,對同盟會不利。而這時的同盟會,內部十分混亂,孫中山、黃興不過問黨務,宋教仁作為代理苦于組織松散,意見分歧,無力指揮。于是,他在征得黃興的同意后,在原來的同盟會基礎上,聯合統一共和黨、國民實進會與國民公黨等幾個小黨,于1912年8月組織了一個新政黨——國民黨,以孫中山任理事長,宋教仁任代理事長,黃興、宋教仁、王寵惠等人為理事。
國民黨成立以后,改變了原來議會中的力量對比,以原同盟會為代表的革命勢力又占了上風。經過宋教仁的努力,1913年2月,大選揭曉,國民黨大獲全勝。在參、議兩院共870個議席中,國民黨獲得了392個席位,而共和等其他三個黨加起來也不過只有223個席位,國民黨占了絕對的優勢。
如果按照民主制的規則,形勢將發生根本的變化,政權很可能再一次回到代表進步勢力一派的手里。不但國民黨的代總理宋教仁可以出任內閣總理,而且人們開始猜測,孫中山是否會復出,競選正式大總統。這時,曾經對政黨政治并不十分熱心的孫中山正在日本,他也頗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他對政黨政治津津樂道,視為“民國的基礎”。
可是,組織過多次武裝起義的孫中山、宋教仁等革命黨人,顯然還沒有真正領悟毛澤東后來總結的一句名言:“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道理。他們更多地把國家機器當成一個管理機構,而不是權力機構、統治機構和鎮壓的機器。就在他們用合法的方式將要取勝的時候,袁世凱用不合法的手段輕易地占了上風。這就是暗殺宋教仁。
宋教仁——民主主義的化身
袁世凱要殺宋教仁,理由很簡單,宋的政治活動,動搖了他的權威,威脅了他的統治。不僅如此,宋教仁簡直就是一個民主制度的化身。宋教仁一方面認為共和政體并未真正建立,一方面他的所作所為所言,卻儼然置身于美國、法國的大選之中。他告訴人們什么是民主觀念?怎樣參與政治,開展競選?
1913年初,宋教仁由湖南老家出發,經湘、鄂、浙等省份,沿途他多次進行演說,對當時的政府提出批評,宣傳國民黨的政綱。他對于袁政權的基本評價是:“不合民意之政府”、“退步之政府”,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民國。具體說來,從內政上看,當時最主要的問題是財政。政府解決困難的辦法缺乏遠見而無效果,使財政困難依舊;外交上也同樣存在失誤;尤其令他無法容忍的是,在這種不好的局勢下,政府卻依然歌舞升平,“不知是何用意”?他指責當權者沒有責任心。針對袁世凱要“維持現狀”的觀點,宋教仁進行批判,他認為中國應該是改造,而不是不死不活地維持。他指出“且維持現狀說興,而前清之腐敗官制,荒謬人物,皆一一出現,故維持現狀不啻停止血脈之謂。”宋教仁強調大家應該力促政府改良進步才是。他不但建議實行責任內閣制,以國民黨組閣替換現政權,而且主張省長民選,反對袁世凱承襲清朝舊制,采用道府制度,等等。這一切令袁世凱忍無可忍,他說:“宋教仁意欲組織政黨內閣耶?抑何相逼之甚也。”
當時無論是舊官僚,還是原來的革命黨,都有人攻擊宋教仁想當總理,太具野心。對此,他嗤之以鼻,針鋒相對。他以為國家既為民國,作為國民,當然應該承擔責任。因此,有人想為國家作貢獻、出力,是好事,指責別人有野心,恰恰說明這種人將民國的職務,等同于君主時代的官爵,錯誤大矣。而這種叫囂誤導了個人,使許多人有“推讓之虛文”,自鳴清高而不顧國家,使國家蒙受損失。他的這些思想,驚世駭俗而坦坦蕩蕩,既批評了以汪精衛為代表的貌似清高,實為不負責任的態度,又充分體現了真正的主人翁精神,他的無私無畏,不能不讓政敵感到恐懼。
1913年3月20日,準備北上擔任內閣總理的宋教仁,在上海火車站遭到暗殺。兩天后不治身亡。在此之前,宋教仁就聽說有人想暗殺他,但他并不在意,以為“光天化日之政客競爭,豈容有此種卑劣殘忍之手段”;彌留之際,宋教仁明知被刺絕非私仇,可是還發電報給暗殺陰謀的授意者袁世凱,希望他:“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俾國會得確定不拔之憲法”。這封電報,成為一個純真的民主主義戰士的點睛之筆,他的糊涂讓人在心痛之余油然生出無數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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