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封建專制君主政體延續二千多年,其歷史源遠流長,其勢力和影響深入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清朝吸取了歷朝興衰成敗的教訓,強化了這種政體,在18世紀形成了以皇權為中心、滿洲貴族為主體的權力高度集中的專制帝制。這種中央專制主義集權皇權的形成和高度發展,推動了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和發展。同時與之相適應的封建官僚制度則十分完備,這種比較完備的政治體制具有其自身致命的缺陷,官吏侵貪是其缺陷之一。官吏侵貪的實質是官僚與國家間的利益沖突。乾隆中葉,吏治迅速腐敗,官吏侵貪肆無忌憚,成為清王朝逐漸走向衰亡的重要原因。
中國古代封建專制王朝在立法上都對懲辦官吏侵貪給以高度的重視,清代也不例外。盡管懲治和防范官吏侵貪的條文非常完備,但它和其它法律條文一樣,往往是一種裝飾和掩飾,其法律與實際相脫節的現象極為常見,基本上沒有什么法治可言,主要依靠人治和形形色色的宗法思想來維持統治。清代從君到臣的各級官吏,“無論是達則兼善天下地把持朝政,還是窮則獨善其身地武斷鄉曲”,始終把政治作為達到經濟目的的手段,貪贓便是實現這一目的的便利途徑。正如康熙帝所言“清官不是一文不取”,所以在這種體制之下,絕對的清官是沒有的。
在以皇權為中心的政治體制之下,官僚政治與官吏侵貪本來就是一對孿生兄弟,盡管世世代代善良的百姓都將嚴懲貪官污吏的希望寄托在封建皇帝身上,希望有“青天大老爺”給他們做主,但作為最高統治者的皇帝決不能從根本上杜絕官吏侵貪,這是由專制體制本身和其賴以生存的社會環境和文化背景所決定的。
一
清代統治者和歷代封建統治者一樣,深知“官逼民反”的道理,都以民本主義作為封建社會反對官吏侵貪的思想武器,而在實踐中,皇帝對臣下的要求是“忠實”而不是“清廉”,懲貪雖然是封建法制的重要內容,但它往往是皇權政治控制官吏的工具。
在一個靠人治而不是靠法制來進行統治的社會中,龐大的官僚隊伍是維持專制制度的基本力量,“人存則政舉,人亡則政息”,皇帝必須依靠這個集團中的每個成員按諭行事,貫徹他的意志。官吏做官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物質享受和特權,這種享受和特權必須限制在百姓可以承受的范圍之內。當官吏的侵貪行為使官僚機器的正常運轉受到直接影響,致使“公事廢弛”,甚至威脅皇權的根本利益時,皇帝才不得不采取各種措施來限制和防范。而這種限制和防范效能的發揮,均以當時的政治需要和皇帝的個人意志為轉移。
清朝監察制度集歷代監察制度之大成,監察官擁有廣泛的監察權,和其它行政制度一樣,深受皇權制約。當社會穩定,政治開明,皇帝重視法制時,御史一般能行使其職權;否則,御史的權力就會被削弱或者成為君主濫用權力的工具。各道的監察御史,在進行監察彈劾時,常常受上司的牽制,不能不有所顧忌,敢言之士多不騰達。御史所擁有的廣泛監督權,并不是用以糾劾官吏,而是監察他們是否忠于皇帝,是否發揮了封建國家機關專政的職能,這是清代監察制度的實質。
清朝對文武百官所實施的考核制度京察大計軍政之法,其目的是“崇獎廉善,擯斥貪賤”,但實施的實際狀況卻是“援例自陳,文具相沿,無裨實政”,成了各官“博朝廷表里羊酒之賜”。這種考察或者說建立在自上而下的監督,助長了官員賄買請托,徇情枉法的惡習,難收“激濁揚清”的實效。
在專制皇權體制下,各級權力機構的監督制約機制難以發揮作用,官員除侵蝕國庫錢糧外,還私自加派,收取各自繁多的陋規,即衙門中歷來相沿的不良成例。(陋規中以耗羨最重)它使吏治敗壞,藩庫虧空,國家財政緊張,人民的不滿情緒加劇。為杜絕虧空,增加財政收入,康熙末年提出“耗羨歸公”的動議,雍正年間在實施耗羨歸公的前提下,為解決官員俸薄和辦公經費不足的問題,推廣并實施養廉銀制度,乾隆時期繼承和發展了這一制度,進一步擴大了養廉銀的范圍,調整了銀額,總督至知縣銀額每年20000兩至400兩不等。養廉銀制度的實施和完善,從一定意義上說約束了官吏的侵貪行為。
盡管養廉銀定得很優厚,但比起過去收受相當于養廉銀幾十倍的陋規來說還是要少得多。習慣于收受陋規的各級官吏,對耗羨歸公和定給養廉以后所受的限制難以忍受,仍然私下暗行加耗私收,并私收其它各種繁多的陋規如故,“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就是指收受陋規而言。有清一代陋規屢禁不止,有時甚至取得了受朝廷默許的半合法地位,滲透到官員、衙署的政務活動和日常生活之中。乾隆中葉陋規泛濫,“科斂竟溢于陋規之外”。
乾隆時期所實施的紕政,則構成了來自上邊的侵貪壓力。諸如官員或因失察、徇庇之過,他們的養廉即被罰停支;或因官員本無應得之咎,而因工程款項物料工價上漲,原估撥款不敷支出,或因軍費開支不能報銷的無著款項,從督撫以下各官均要攤扣養廉彌補;或因皇帝、皇太后萬壽、出巡,海塘、河工等項經費,均要通省各官,首先是督撫大吏捐廉辦理;特別是乾隆中葉形成的罰繳“議罪銀”的方式,更讓督撫一級的官員不堪重負,他們在政務活動中因犯瀆職、失察、違例、徇庇、過誤等過失,為避免被革職問罪,均遵旨請自認罰繳“議罪銀”以抵賠過失,其數額少則幾千兩,多則幾十萬兩;還有臣工進貢在乾隆時期日趨制度化、系統化,進貢固定成了督撫一級官員的政治義務,除去常例貢、土貢外還有許多非例之貢,一次貢獻物品少則一項,多則上百項,這些貢品的置辦均要官員自籌銀兩備辦,有時一件貢品就需要幾千兩銀子。罰扣養廉、捐廉辦理公項、罰繳“議罪銀”、賠補官項、臣工貢獻使各級官吏特別是督撫一級的官員養廉名存實亡,經濟上不堪重負,他們大多以此為借口,勒索下屬,借此大肆侵貪。
再有,由于乾隆朝中期以后物價持續上漲,本已不敷用度之資的養廉銀隨物價的上升而日漸貶值。經濟的繁榮,社會風氣的日趨奢靡,人性的弱點受其誘惑無法克制,在官僚政體的特殊的社會環境驅使之下,“(官吏)非本性之貪,國家之迫使之,不得不貪也……朝廷果不知耶,抑知而故縱邪?”無論皇帝采取多么嚴厲的辦法打擊和懲處,即使“梟首示眾,仍剝皮實草”,而社會效果則只能是“誅殛愈眾貪風愈甚”。
二
封建皇權專制的官僚制度以君權為核心,存在著政治上嚴密的人身依附關系,這既表現為君臣之間不可逾越的主奴差別,也表現為上司屬員之間的嚴格的政治隸屬。屬員的政治生命權柄往往操縱于上司手中,保舉題缺、獎懲黜陟、升轉遷徙均須由上司提議或決定。下屬對于上司只有盡竭力奉迎之能事。“在這種情勢下,官僚或官吏就不是對國家或人民負責,而是對國王負責”,“就下級官吏而論,只要把他們對上級官吏的關系弄好了,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地不顧國家人民的利益,而一味地圖其私利了”。
這種上下級政治從屬的關系,造成政風頹廢,官吏之間爭奪利祿,貪贓法,置人民生死疾苦于不顧,借助各種非正常手段,聯絡關系,以期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一旦事情敗露或遭到查處,他們之間因利害關系所至,則相互包庇,官官相護,形成牢不可破的勢力與皇權周旋對抗。
乾隆四十六年,甘肅發生的折監冒賑案,全案通省從總督、藩司到知縣一百多人參與,侵貪達七年之久,“竟無一人言及”,使皇帝“實為寒心”。官僚政體之下,權錢交易是一種普遍現象,這種政治上的權力關系與物質利益緊密結合,使政治領域內的利益分配日趨復雜化,賄賂逐漸成為以物質利益方式調節傳統政治的手段,使封建國家的行政、司法監督等成為一紙空文。
三
中國古代的傳統文化,是一種構建于宗法制度和血緣心理的親族型文化,這種親族型的文化以孝悌為中心,是皇權統治的基礎。在實際的政治活動中,盡管官僚政治原則要求其成員克己奉公,嚴格按照法定原則辦理,充分履行權力賦予個人的責任與義務,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傳統的親族情感往往越過倫理范圍,成為政治行為的實際支配。
官是特權和財富的象征,在這樣一種價值取向上,做官可成為“人上人”,光宗耀祖是敬孝的極至。但要獲得官位,無論從正常途徑或非正常途徑,都必須得到親友的物質和精神上的資助。作為回報,做了官的人要充分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在滿足自己物質欲望的同時,還要滿足和照顧親情關系范圍之內成員的各種利益和愿望,以此來維護和提高血緣家族的社會地位,同時為自己防備身后之事。
在“官本位”的傳統社會中,升官發財的價值取向和親族情感結合,從而使營私舞弊得到了庇護并開拓了途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親族情感驅使官員利用權力謀取私利的欲望,置君臣之義于不顧。清代雖然規定了嚴格的回避制度來抑制親族對官僚政治的侵蝕與影響,但其主要作用只是以此來限制官吏結黨威脅皇權,并不是整肅吏治的根本辦法。在實施過程中,它也只能從地區上限制親情的影響,而對其更為廣泛的社會關系(世交、同寅、門生、故吏等等)就失去了約束力。況“人臣茍不能秉公執法,雖在數千里之外,庸必無姻親故舊邪?”
所以,專制皇權及皇權政治體制所具有的致命缺陷,在特定的社會和文化背景之下,構成了官吏侵貪的根源,注定了皇權與官吏侵貪的本質。在這種政體之下,官吏的侵貪決非嚴刑酷法所能限止,也非英明皇帝的說教所能感化,它只能短暫地使他們收斂,而不能徹底地根除這個毒瘤。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