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陣熟悉的來蘇水的味道,淡淡地飄來飄去,好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耳邊又傳來媽媽的嘆息聲,只有眼前依舊是黑暗的,黑暗就是我的全部。
其實我很習慣媽媽說的“黑”,因為無論媽媽怎樣的替我傷心,我都不知道與“黑”相對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真的美好,我只知道我很安然,沒有人會在“黑”里面打擾我。在這個世界里,我輕輕地撫摸過我的臉,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手告訴我,這些曲線都很柔順,雖然我不知道這符不符合美的具體標準。
媽媽永遠都是憂心忡忡的,而我聽得最多的就是她日復一日的嘆息。而這聲聲嘆息從我出生起日漸老去。“川妹……”陷在熟悉的來蘇水味里,我知道這還是醫院,是不斷地給媽媽承諾的地方。讓媽媽有了信念,帶著我東奔西走,不放棄任何希望。川妹就是我的名字,媽媽說這個名字很美,看上去那么像我,安安靜靜的,讓人心疼,而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她并不知道我是瞎的。
兩個月很快過去了,憑著我在黑暗中得天獨厚的靈敏,我熟悉這所醫院的每個角落,哪里是走廊,哪里是花園,而假山就在醫院庭院的中央。其實,這些東西在我的心里都只是一些詞匯,僅使我走不丟而已,而別人怎樣給我描述,我也是難以理解的。比如說花園,人家說就是種花的地方,那么花是什么?花是五顏六色的芳香,那什么又是五顏六色呢?
醫院里的人都夸我長得漂亮,雖然我不知道長得漂亮該是什么樣子,不過也許像媽媽,我摸過媽媽的臉,和我的差不多。
我就這么胡思亂想著在醫院小花園的走廊上跌倒了,我之所以知道得那樣清楚,因為這個醫院只有這個地方是我最愛去的地方,陽光下來的時候很暖。我的膝蓋很疼,我抽著冷氣開始摸索走廊上的欄桿,大概是過于專注,那雙手過來扶我的時候,我嚇了一跳,“誰?”我這樣神經質的反應讓他的手向后縮了一下,然后又恢復到很堅定的狀態將我扶了起來。
“你沒事兒吧?”一個男孩的聲音很柔和地向我的耳邊飄過來,聽著像止痛藥的功效,膝蓋的疼痛略有減緩,我輕輕地向聲音的方向笑了笑,算是表示謝意。從他那里散發過來醫院里同樣的來蘇水味,想來他在醫院呆了不少時日了,后來的談話證實了這一點。
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種默契發生在兩個人身上,那走廊上長長的椅子,總是坐了我們兩個,一開始的刻意相逢慢慢變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相知的表達方式。只要我能出病房就會到走廊去,那椅子幾乎就是我們兩個人的,長長的,我們坐得很遠,感覺他的聲音繞過來蕩過去,絮絮的,輕音樂一般,卻總是沒有氣力,輕飄飄的,像棉花。
認識這么久,我只知道他叫小偉,我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也不知道他多大,不過我能猜到他一定也是病人,因為他從來不對我說他在這里的原因,雖然我感到奇怪,但是我生就的淡漠把這些好奇心不知不覺吞噬了。自從認識了他,我覺得陰天也不再是一件值得懊惱的事情,他給人的溫暖遠勝過太陽。
他坐在那里,娓娓地和我說著他的故事。他說他小時候是在鄉下長大的,那里有著他的童年。他說那里有著清亮的總是游動著魚的河流,有著高而深遂的藍色的天空和無邊無際的金黃色的油菜花。
我問他:“金黃的油菜花是什么樣的?”其實他說的清亮的河和藍色的天空我也沒有見過,可是我忽然對金黃色發生了極大的興趣,覺得這個色彩讓人聽了那么溫暖。他想了一下,說:“冬天里曬太陽的感覺你知道嗎?”我笑了,我第一次覺得我能那么準確地把握一種顏色。他沉默了好久,然后輕輕握住我的手:“川妹,知道白色是什么樣子嗎?”我搖了搖頭。“那是一種很純潔很淡然的感覺,有點像你,那是天使的顏色”。那個下午,他開始給我描繪所有的顏色,用所有我能感覺到的東西形容。
于是,我知道金黃色就是和陽光一樣溫暖的東西,見到金黃色的油菜花也會有溫暖的感覺。
藍色很高很高地掛在天上,很深沉,很悠遠。
“是嗎?”我驚嘆著這個世界的豐富,“那可真好,只可惜我沒看見過,我什么東西都沒見過。媽媽說這里的醫生會讓我看見藍天的,還能看到很多很多的顏色,可是我來這里這么久了,還是什么都看不見。”“你是什么時候看不見的?”小偉問?!拔疑聛砭涂床灰姈|西,媽媽說只要有新鮮的眼角膜移植給我,我就能看見東西了,所以我大概要一直在這里等了?!蔽衣叩交▓@,摘了一朵花,回到長椅,問小偉這朵花是什么顏色的?小偉說是淡粉色的,就像平時喝的草莓奶汁?!靶?,你說我會有看得見東西的一天嗎?”不知道為什么他就不說話了,我看不見他,只是感覺著他還坐在我面前。他的呼吸在充滿藥味的院子中央游蕩,像溫暖的風。也許他在為我難過,“沒關系,”我低頭聞著花香,“至少我還可以聞到花的香氣,你怎么了?別為我難過。好嗎?”我摸索著他的方向,半天沒有說話的他伸過手來,握住我,說“你可以的。”聲音雖然還是那么輕,但是很堅定,那一刻我覺得就算是以后也看不到東西,也是滿足的。
當媽媽告訴我醫院終于有眼角膜可以給我移植的時候,小偉也在旁邊。“好孩子,你的眼有希望了?!眿寢尩穆曇粢驗檫^分激動帶著些哭腔。“我能看見東西了?”我盡量作出高興的樣子,心里卻依舊是淡淡的,沒有興奮也沒有激動,媽媽總是對我說我的眼睛能看見了,后來卻還是黑漆漆的一片。
“媽會騙你嗎?你說是吧,小偉?”媽媽又找小偉驗證她的說法。
“阿姨當然不會騙你了,阿姨說你的眼睛會好,就一定會好的?!毙バχf。我聽著他的笑,覺得他笑得很不自然,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突然怪怪的。
“好了好了,我們回去吧?!眿寢屨f,“和小偉說再見吧?!薄皨專阆然厝ズ脝?我想和小偉說幾句話。”“好吧,快點回來啊。天涼了,手術前是不能生病的?!蔽疑钌畹匚艘豢跉猓靶?,你說是真的嗎?我真的能看見東西了?”我的心開始忐忑不安起來,畢竟我在黑暗里呆了這么久,一個陌生又令人向往的世界將要在我眼前展開的時候,我的手變得冰冷。
“能的,相信醫生,好嗎?”小偉的聲音第一次聽上去不那么柔和,有點發抖。
“我……我能在手術前摸摸你的臉嗎?那樣我可以想象著你的樣子進手術室,也許我就不會怕?!蔽冶嬷姆较?。
風輕輕穿過走廊,他牽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我的手冰得他打了一個冷顫,“涼到你了吧?”我不好意思的問。我感覺到他的嘴角向臉的兩邊彎了彎,他在笑,“沒關系?!彼蟾藕苁荩E骨很高,鼻梁也高,很直。眉毛是粗的,生得很雜,眼睫毛很長,一眨一眨地掃過我的手指。額頭很光滑,應該是很年輕的樣子。嘴唇緊緊地抿著,也許因為太瘦,可以感覺到唇邊的紋路。
“小偉很丑吧?”聽得出他在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輕快一點。我笑著搖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怎樣的是美,怎樣算丑,小偉對我好,那么小偉一定不丑?!毙ポp輕地嘆了一口氣,“川妹,你的眼睛能看見東西的時候,會永遠記得小偉嗎?”“當然會啊,能看見的時候,除了媽媽,我第一個就要看看你的樣子,然后你要領我來看看這個花園,尤其是像草莓奶汁的花。你怎么問這個問題?你要出院了?”“不是,隨便說說的,手術前別緊張哦,好了,回去休息吧?!毙ハ裥珠L似的在我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但終于還是被更強烈的興奮和害怕壓得無影無蹤了。
手術很順利,厚厚的紗布蒙住我的眼,等待掀開紗布的那段日子里,就聽媽媽高興地在病房和人說笑,只是不見小偉來看我,有一次在睡夢中隱隱約約聽見有個婦人的聲音在我床邊低低地哭。我也經常會在夢里尋找丟失的東西,怎樣找也找不到,媽媽始終不提小偉。
走廊的長椅上多了好多人,但是我知道那里沒有小偉,我開始拒絕外出,我決定等待著用眼睛找他的那一天。
紗布一圈圈地解了下來,我能聽見我的心“怦怦”的跳著,媽媽一定也很緊張,幾乎連她的呼吸也聽不到,醫生鼓勵我睜開眼睛,我卻還是緊緊地閉著,害怕希望過后仍舊是失望。醫生輕輕地笑著,開導著我,那溫和的聲音讓我想起了小偉。我急切地想看到他的樣子,慢慢地睜開了眼,其實當時房間里百葉窗都已關上,光線不是很強烈,我還是感到一陣頭暈,趕快又閉上了眼睛。可是這些光線是那么吸引我,壓住了我強烈的恐懼,讓我忍不住再次睜開了雙眼,先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好像影子圍在四周,漸漸變得清晰了。
先是一張婦人的臉,喜極而泣的樣子,滿眼的關切,我知道這一定是媽媽,我的淚忍不住流了下來,我終于看到十七年的關懷來自哪里,媽媽緊緊地擁住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反反復復地撫摸著我的頭,最后竟控制不住地嗚咽起來,辛酸的喜悅夾雜著淚滾燙地滲透進我的衣服。那個溫和的聲音又響起來,我心里一驚,一轉頭,那份難掩的失望堵在心里,緊緊地壓住喉嚨,不得不緊緊咬住嘴唇。這不是小偉,這個醫生長得那樣的富態。
百葉窗打開的時候,陽光毫不顧忌地擠進房間,我瞇起眼睛,終于看到了溫暖的顏色,不由得想起油菜花又會是什么樣子呢?我跑到窗前,貪婪地讓眼光四處掃射,我看見粉的花,穿白褂的醫生護士,穿著條紋服的病人,綠草地,還有那片長廊。我猛地一回頭:“小偉呢?我要見小偉,媽媽。”媽媽一句話也沒有說,旁邊一個婦人卻嗚嗚大哭起來。從我能看見開始,這個婦人就坐在旁邊的人群里看著我,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
媽媽牽我走到婦人身前,“跪下”。媽媽的神色是那樣嚴肅。我跪在那個婦人面前,莫名其妙地望著媽媽?!斑@是小偉的媽媽,小偉的眼角膜現在就在你的眼睛上?!蹦莻€婦人哭得更厲害了?!澳恰切 ツ?”我的心忽然被一種顫栗緊緊地攥著,無法保持話語的連貫。
那份錄像帶開始播放的時候,房間里一個人也沒有,給了一份屬于我自己的空間。
那張年輕而蒼白的臉出現在屏幕上的時候很祥和,我的心情一陣莫名的激動,忍不住跑到屏幕前閉上睛眼用手去摸,無棱無角,光滑一片。
“川妹,等你看到這些的時候,也許我已不在人世了。其實我一直很消沉,就在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醫院的診斷書也下來了,絕癥,我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于是,我每天在花園游蕩,看著萬物的生機,感受那份鉆心的痛。直到那天,你的沉靜打動了我,一個失明的人處事那樣的淡然,最重要的是,從那天開始,我覺得我不再僅僅是一個等待死亡的人,我可以把我會的一切教給你,教你認顏色,看你滿足的樣子,我的心也慢慢平靜了。很多事情是天定的,也許我屬于這個世界的時間是太短了,可是最后的時候還是有人和我分享,我欣慰了。
當我決定移植眼角膜給你的時候,我媽媽是不同意的,說那樣死得太不完整,她傷心地哭了好久。我對她說其實那就像是我的重生,你可以看到我的眼睛在另一個人臉上閃耀,也許偶爾可以找得到熟悉的目光。而且眼角膜對于你是重生,我帶著它就是死亡,沒有意義??吹竭@兒你別哭,你如果哭打濕的可是我的眼睛?!闭f到這兒,小偉笑了笑,那張臉瘦瘦的,唇邊果然有紋路。我的淚落得不受控制,無聲無息,我不想打擾小偉說話。
“記住我的樣子了嗎?我記住了你的樣子,深深地印在腦海里了,這張臉會像天使一樣帶我去天堂,復明之后見不到我也不要難過,我很幸福,真的?!彪娨暽涎┗c嘩嘩閃著,媽媽和小偉的媽媽走進來。這一次,我是真心實意地跪在了小偉的媽媽面前,“媽媽,從今以后讓我有兩個媽媽吧,我有小偉的眼睛,小偉的媽媽也是我的媽媽?!毙サ膵寢尫銎鹞?,帶著淚笑了:“是啊,這雙眼睛多像小偉,好孩子?!彼泻托プ哌^的地方,我開始慢慢回顧,長椅上我好像看見小偉清瘦的身影閃過,那草莓奶汁似的花開得正艷,粉紅粉紅。
我還是習慣閉上眼睛回憶小偉的樣子,似乎還可以摸到他那光潔的額,高高的顴骨和鼻梁,長長的眼睛和緊閉的唇。錄影帶我不敢再看第二遍,那張臉漸漸模糊……
編輯/楊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