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玉米在收獲時節(jié),大哥侍弄的莊稼也豐收在望,一個一個的山里孩子在大哥的引導(dǎo)下告別大山,過上了一種全新的生活。
去看望大哥,向大哥表示祝賀,大哥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我這才發(fā)現(xiàn)書柜前蹲著一個學(xué)生,正埋著頭搓洗著腳丫上的泥漿--
\"就沒有辦法啦?\"大哥問。\"村長說鄰村有一姓王的石匠,想把女兒許配給我,然后供我上大學(xué)。\"\"你喜歡那石匠的女兒嗎?\"\"可她能供我上大學(xué)!\"
大哥手中的一大疊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一下掉在地上……
電影《人生》演繹高加林、林巧珍那些充滿大西北特有沙塵土故事的時候,大哥成為咱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那張薄薄的錄取通知書以清朗朗的天空下那大片紅彤彤的高粱和綠油油的玉米為背景展開--大哥臉上卻沒有與天同樣清朗朗的表情。父親臥病在床,生命垂危。為了供大哥讀高中和弟弟們讀初中,家中幾乎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賣了,只剩下屋頂幾片破瓦苦苦地遮掩著一大堆債務(wù)和一個破敗的家。大哥考取的盡管是一個那些年還并未收費的師大,可上學(xué)的路費、讀書的生活費總得自己掏,而且,還有我和弟弟們那一串當(dāng)時沒有盡頭的學(xué)業(yè)……
那時沒有助學(xué)貸款,那時沒有希望工程,大哥擁有的只是無奈和淚水。母親請來村長幫助想辦法,這個見多識廣的村長蹲在我家大門口抽了好幾袋煙,也沒能想出個子丑寅卯。村長媳婦來喚村長回家吃飯,見村長還在那里抽煙,就把村長叫到一邊小聲耳語什么。村長突然磕掉煙灰,\"天哪,還是咱婆娘聰明,我咋就沒想到?\"
村長提著一竹籃鮮嫩的玉米來到我家--村長是用一種叫\(zhòng)"婚姻\"的玉米喂養(yǎng)我家的困境。村長用大哥考上大學(xué)的光環(huán)走訪了整個村莊,然后為大哥選中家境出類拔萃的岳家,村長要借用\"婚姻\"物化的力量拯救我們的家,拯救大哥的大學(xué)夢。那個年代,一個大學(xué)生在鄉(xiāng)間具有無比誘人的力量,村長盡管很物質(zhì)、很功利,甚至很勢利地挑明婚姻的種種附加條件,可還是有好幾家愿結(jié)這門親事,愿支持大哥的學(xué)業(yè)和我們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
大哥靠在屋后老槐樹上,面無表情--
母親很高興,她想起大哥去年高考落榜,媒婆給大哥介紹媳婦,遍訪四五家均杳無音訊,如今總算了了心事。就和村長選了一個叫\(zhòng)"菊\"的姑娘,村長說菊家弟兄多,勞力強,而且菊的父親正做販運木料的生意,是有名的萬元戶。
因為這獨特的背景,大哥和菊的相親也劃破了村史,成為很光彩很奇妙的一章。相親那天,菊全家都來了,他們握著鐮刀、扛著鋤頭,幫我家收割了玉米,挖完幾片地,然后請來\"八字先生\",菊和大哥互換生辰庚貼。大哥當(dāng)了教師后說,想起當(dāng)時那場面就像他同一些企業(yè)和個人簽訂希望工程救助協(xié)議書一般。
桃熟時節(jié),我們回家,母親說,菊到學(xué)校給大哥送鮮桃去了。
玉米成熟時節(jié),我們回家,母親說,菊給大哥送嫩玉米棒子去了。
我們很是羨慕大哥,也無比感謝菊。她把自己完全融入進大哥身上,融入進我們那寒傖的家。她除了侍弄自家的田地外,隔三岔五總要上我家來,幫助母親播種、施肥、除草,給父親熬藥,給我們縫洗衣服,讓我們那沒有生氣的家呈現(xiàn)出無盡的生機。
桃花香過,玉米綠過,高粱紅過。大哥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也在家等候錄取通知書。菊高興地來到我家,讓我陪她到市里接大哥去,說大哥打電話來讓她去的。
大哥見到我們很高興,他說他還沒收拾哩!說著就開始從書架上搬書,邊捆邊說,\"菊, 這些都是你買的!\"大哥從床邊疊一件又一件衣服,說:\"菊,這些都是你給我的,而你自己卻總是那幾身衣服。\"最后大哥捧出那本鮮紅的畢業(yè)證說:\"菊,這也是你的!\"菊哭了,\"別說了,別說了,這輩子我跟著你,委屈你啦!\"
我們背起行裝走出校門,大門前一個身穿藍裙裝的姑娘站在那里,望著大哥,淚眼婆娑的,大哥伸出手去,握了握姑娘的手:\"祝你幸福!\"走了很遠,我回頭望,那姑娘還站在大門口,我的淚也來了!
后來才知道,那藍裙裝的父親是市里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她追求著大哥,大哥也很愛她,本來他們可一塊分在市里的一所重點中學(xué),而大哥非要回到我們鄉(xiāng)下中學(xué)教書,大哥說:\"我不能當(dāng)被人罵的高加林!\"
大哥把我們帶到市里一家像館,他說認識菊四年還沒有照過像。大哥給菊買了一套藍色的裙裝,讓菊穿上拍照。正要拍時,像館卻突然停電了--我對大哥和菊說,等我到大學(xué)學(xué)了攝影,專門給你們拍一套照片。
然而,我最終也沒能給大哥和菊拍成照,大哥在鄉(xiāng)下中學(xué)教了一年書,積攢了些錢正要同菊結(jié)婚時,菊卻硬要到廣東去打工。半年后,菊的父親捧來一個金絲絨包成的小布包,提著幾根嫩玉米棒子,交給大哥,里面是當(dāng)年她與大哥互換的生辰庚貼和幾雙精致的鞋墊。菊的父親說:\"菊來信說她配不上你,別誤了你的前程,她已決定在廣東成家,你千萬別怪菊,菊的心思作爹的咋不知道啊!\"
大哥撫摸著金絲絨的布包,撫摸著那一件件為菊添置的嫁衣,呆呆地問:\"這是為什么,為什么呀?\"
大哥撕開玉米棒子,放進鍋里蒸熟,然后倒出一杯酒,哭成淚人了。
現(xiàn)在又是開學(xué)的日子,我不敢問孤單的大哥那個搓泥漿的學(xué)生和村里石匠女兒的婚事和他的大學(xué)夢怎么樣了。我真怕觸動大哥心中那永遠的隱痛。
編輯/楊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