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一河之隔,千里迢迢前來探親,因一條河流的阻攔,相見卻不能相依。
蓮決定去西藏探望當中尉哨長的丈夫,動身之前,她又是發電報又是寫信,想給丈夫送去一個驚喜。蓮是從家鄉重慶市梁平縣出發的,她先火車后飛機又汽車再驢車,在多種交通工具上消磨掉了20多個日子,才到達西藏日喀則地區馬泉河的里孜渡口。
馬泉河,是那條由西向東流向印度,最后注入孟加拉灣的雅魯藏布江的上游,藏語叫做\"當曲藏布\",意為\"母河\"。母河在有渡口的這段寬150米,因其地質結構之故,河上無橋,這就有了全軍惟一的擺渡班。全班四人靠一條破舊的大木船縫合這段道路的斷裂帶。
每年從11月到第二年的3月為結冰期,冰層厚達數米,零下30多度的酷寒,在河面牢牢地加固出了一條道路,車輛行人馬幫騾隊可隨意履冰而過;到了無冰期自然以大木船借助水的浮力,連接兩岸。但是每年10月為結冰初期,來年2月為化冰末期,在這倒霉的兩個月,河面有薄冰,既不能過人,也不能行船,季節便強行阻斷了通行。到了這月份,四個兵得有一半回連里過冬,余兩個留守。
蓮哪曉得有這么條河這么個無法逾越的距離,哪曉得偌大個西藏,偏偏丈夫在河對岸以遠幾十公里處的哨所做哨長。夫妻倆已兩年半不見,她想丈夫想得不可收拾,就選了自認為最好的金秋10月往哨所趕。她到了渡口才知道,動身前發的電報寫的信,卻都被阻隔于河的這邊,丈夫絲毫不知她的到來。丈夫許是怕她擔心,從未給她提起過這地方每年有兩月是進出不能的,于是蓮便罵得很有氣勢,而哭得更具規模。
蓮接受這個現實無比痛苦,好在兩個擺渡的兵待她如同親人,便在渡口住了下來,下定決心等待氣候出現奇跡,盼望印度洋的寒流早日來臨,以加厚河面的冰層。
本不寬敞的男人世界,又撥出一塊\"半邊天\"的位置,顯得更加擁擠。兩個兵搬了兩張單人床到隔壁的伙房去住,為蓮騰了間臥室。門沒有門閂,蓮入室就寢時,班長便將門上了鎖,取出鑰匙從門的底縫里塞進去,鑰匙交給蓮保管,好讓她安心入眠。第二天起床,她再塞出鑰匙,由兵們啟鎖開門。蓮起初對此不大好接受,說:\"我相信你們。\"班長固執地堅持,開玩笑道:\"那就算我們不相信你吧。\"蓮簡單地笑笑,便依從了。班長每夜上好鎖時總要說一句:\"鑰匙你拿好,做個好夢,明兒起床準會冰面加厚。\"這話他已重復過5遍了,而河冰依然像一塊薄薄的毛玻璃,沒有一點要加厚的意思。
蓮擺弄一個微型半導體,想打聽一下天氣預報。然而,半導體釋放出的盡是風暴的噪音,這里收不到來自電臺或電視臺的任何信息,\"天氣預報\"只有擺渡班長毫無根據的寬心話:\"再等幾天準能過去。\"
有班長這句話作動力,蓮心急如焚度日如年地熬過了10天,鬼天氣卻絲毫沒有降溫的意思。\"我已沒幾天等了。\"蓮就把眼淚運用得自然和流暢:\"我們結婚兩年半,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一個月,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地趕來了,吃一路的苦,受一身的累,終于只有一河之隔了,面還沒見上假期卻滿了……\"除去來回路途白白耗去的50天,兩個月的假僅剩10天了,如今又候了半月的渡,要是繼續等下去,即使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丈夫,也肯定會在那家視時間為金錢的企業丟了工作。蓮便一遍遍地問:\"怎么辦呢,怎么辦呀?\"
班長專程去了一趟幾十里外的連部,回來便沮喪地對蓮說:\"天不作美,聽上級說今年天氣反常,寒流再過半月也不會來,你怕是等不了了,下次再來吧。連里通哨所的電話線也早已被風刮斷了,我求連里的軍用電臺給你愛人發了報,叫他今天下午到河對岸來,你們隔河見一面吧,也算沒枉跑一趟。連里的‘驢吉普‘我也聯系好了,如果你同意,明天就可以來接你。\"
蓮如一尊被水泡化的泥塑,強忍了好久的哭聲,\"哇\"地一聲釋放出來。
下午,蓮早早地等候在河岸,遠遠地看見中尉丈夫被雪山的背景慢慢地推近過來。
\"勇……\"蓮悲喜交加迫不及待情不自禁地大喊。那聲音是經過喇叭處理后稍做放大的。鐵皮喇叭原為渡手招呼對岸過渡人用的,河的寬度,水的聲響,淹沒了蓮的聲音,難以傳遞到對岸,她便把喇叭緊緊貼在嘴邊,聲嘶力竭地吼。
對岸的中尉喜出望外熱淚盈眶寸腸欲斷,也壯壯實實凄凄涼涼地投來一聲呼喚:\"蓮……\"
然后,岸的這邊是一長段毫無節奏的抽泣,對岸就傳來情感濃度極大的安慰:\"蓮,你別哭!\"仍哭。
\"蓮,我見到你真高興啊。\"還哭。
\"蓮,我天天都在想你??!\"更哭。
蓮突然想起肩上的望遠鏡,是班長從連里專門為她借來的。她擦了擦眼淚,借助機械的幫助,在鏡片的底部她終于發掘到中尉的臉,活脫脫好熟悉好生動。她左手放下喇叭,伸到望遠鏡前,下意識地想撫摸丈夫真實的臉,替他拭去顆顆淚滴,而距離的再度出現使她失望地回到現實。中尉傷心地居于鏡片底部,費勁地調整著面部肌肉,一枚牽強的凝重的甜苦交織的笑感染過來……
\"勇,你老了,你瘦了。\"蓮的聲音很顫抖。
\"蓮!\"對岸只有聲聲催入淚下的喊。
\"兩年半了,我日思夜想和你相聚,沒想到見了面卻撫摸不到人,我心里難過呀……\"
\"蓮!\"
\"我好孤單,我怕寂寞,我好想這次來和你生個胖兒子……讓他陪伴我,可是……\"
\"蓮!蓮!蓮!蓮!……\"
淚和呼喊打發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黃昏的夕陽把中尉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條凝滯的黑河。兩個多小時的隔河\"探親\"不得不進入尾聲。
\"蓮,我很好,請放心,你回去吧。\"對岸的聲音早已沙啞。\"勇!\"蓮也只有一聲聲催人淚下的喊。\"相愛不在朝朝暮暮,河隔著人卻隔不了心。別難過,我的好蓮??!\"
\"勇!\"
\"蓮,我天天都在給你寫信,已積存了20多封卻發不出去,我現在給你看看好嗎?\"中尉把一大摞封好的信從軍裝里掏出來,兩手舉著,在空中緩緩晃動,如同舉著他那顆純潔的愛心。\"蓮,這些信你收到了嗎?\"
蓮在這邊使勁地點頭,更加哽咽地說:\"都收到了……\"
\"蓮,回去的路上千萬要小心,你……多……保……重……??!\"
\"勇!勇!勇!勇……\" 夜色降臨,兩人邁著沉重的步子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流淚,兩步一回頭,三步一揮手……
無獨有偶,駐守在西藏察隅某部通信連范指導員的妻子小張,也有過一次隔河望夫的悲愴經歷。
察隅位于西藏東部,因其靠鄰四川,而使那些探望丈夫的妻子們與飛機無緣,失去了快捷的翅膀。孤獨的愛心靠近那個遠在天邊的情岸,只有先到成都中轉,再踏上\"西部奇路\"--川藏公路,要翻越二郎山、雀兒山等17座4000米以上的高山,跨渡12條洶涌湍急的河流,即使戰勝了雪暴、塌方、泥石流等等天災人禍,也未必就能與丈夫相見。
這年5月,范指導員的妻子小張,從家鄉啟程,朝邊關挺進。她履過了被淚水浸泡的35天,眼看就要與丈夫相聚了,可天不隨人愿,連日大雨,山洪暴發,公路被沖毀。好心的司機倒行了幾十里把她送回一個兵站,幾經周折給丈夫打通了電話,然后,她頂著大雨背著行囊,徒步往丈夫身邊一步步逼近。
她在然烏湖畔的雪地里獨自穿行了3天3夜,到了離丈夫連隊不足百公里的德姆拉山下的河邊。然而洪水陡漲,沖垮了河上的橋,也沖毀了她朝思暮想的團圓夢。
范指導員此時已趕到了河的對岸。\"銀河\"平地而起,\"鵲橋\"已斷,夫妻只有隔河對望。小張已經跋涉了數千公里,僅剩最后的20多米了,兩雙顫抖的手,兩顆熾熱的心卻不能相擁在一起,雨中的夫妻淚水亦如山洪奔瀉。
在整整兩天,他倆先是站著,后又坐著,再后干脆躺著,等候洪水消退,企盼奇跡的出現。寸腸欲斷的夫妻想用言語傳遞衷腸,然而喊破了嗓子,話音仍淹滅于洪水的咆哮和呼嘯的河風之中,怎么也聽不清,辨不明。
小張從一遍遍丈夫聲嘶力竭的高喊和一個個手勢中,只明白了一句話:你長胖了。可是丈夫哪里知道,寫在她臉上的\"胖\",實際上是被劇烈的紫外線和高強度的雪地反光灼腫的。她清楚自己的解釋丈夫聽不見,為安慰他那顆失望的心,她一個勁地點頭,接受這高原饋贈的讓人傷感、心寒的\"胖\"……
第3天,天公依然毫無作美之意,水位不僅不退,反而升高。小張徹底絕望了,再等下去,說不定河仍是過不去,還有凍死餓死的危險。她嚎哭著,打開行囊,將帶給丈夫的東西一件件朝對岸扔去。她把給丈夫買的一件衣服裹進一塊石頭,拼了全身的勁向對岸甩去,結果石頭掉了出來,衣服輕飄飄的像一只飛得不高不遠的老母雞,撲騰了一會兒,便墜入河中,被漩渦伏卷而去。她又掏出一件給丈夫織的毛衣,丈夫在對面打手勢制止她不要扔,她哪里控制得住,千里迢迢千辛萬苦前來探親,連手都摸不著一下,帶來的東西又怎能原模原樣地背回去呢?這件毛衣她千針萬線織進了千絲萬縷的情感,一定要千方百計讓丈夫穿在身上。她又在毛衣里包了一塊石頭,用繩子系緊,退后10多米,再往前飛跑至岸邊,像擲鉛球一樣借助慣性奮力扔過去,總算落到了丈夫的腳下。
就這樣吃的穿的用的一樣一樣往對岸猛投,不是被河水\"打劫\"而去,就是落地摔碎,丈夫收到的雖然不多,但愛深、情濃、義重。
小張帶著空蕩蕩的行囊和一顆空蕩蕩的心,朝遙遠的家鄉蹣跚而歸。丈夫發瘋似地呼喊著她的名字,聲音凄慘得連草木都會流淚,可此處荒蕪得連草木也沒有啊……
小張\"探\"了一次終生難忘、一提便哭的親,凄凄艾艾地返回家鄉的單位,卻仍超假了6天。單位要給她處分,當得知她的遭遇后,領導和同事都為她流出了難過的淚水。
小張給丈夫寫信說:\"不去邊關,不知道愛你的極致;不去邊關,不知道恨你到深處……\"
編輯/楊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