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編輯朋友約我就\"男人為何不回家\"的話題寫一篇文章。其時我正在遙遠的北國。離家日久,本已是歸心似箭,便不由得和北京的同行劉先生聊了起來:像我們這種因為工作和職業的原因經常處于\"在路上\"狀態的人,是否也算不回家的男人?劉先生不假思索大手一揮:\"什么男人不回家?我們一不在外包二奶,二不偷偷玩小蜜,我們是踏遍青山的江湖浪子!\"
劉先生的\"浪子\"說一下子使我想起了臺灣詩人鄭愁予的那首名詩《錯誤》,詩人以奇特的想象構造了一個閨怨的故事。說一個浪子從江南策馬奔馳,達達的馬蹄聲驚動了小城一個長年守望的寂寞女子。女子因為長年等待歸人,紅顏消褪、黯然神傷,她的心\"如同小小的寂寞的城,又如小小的窗扉緊掩\"。馬蹄聲由遠而近,重又點燃了她心中的情感,但是殘酷的是馬蹄從門前驟然而去。那個浪子故意作出一種豪俠的姿態:\"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我是個過客。\"好一個美麗的錯誤,這才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真正的浪子情懷。我十分懷疑當今的中國男人是不是還有那樣狂蕩不羈、放浪形骸的仁俠氣質。
在我想來,男人不回家這一話題的基本含義應有兩個層面,一是婚姻家庭的層面,二是生活方式的層面。
如果僅僅就婚姻現象的層面考察,男人回家還是不回家,這個話題的核心指向是男人對婚姻的信守與承諾。20世紀末,婚姻危機的放大和兩性關系的轉型使得傳統的婚姻道德支離破碎,家庭解體日漸加速。一些激進者斷言21世紀將是一個新外遇時代。世紀之交的美國總統克林頓與萊溫斯基的辦公室戀情頻頻在媒體曝光;英國查爾斯王子與其情婦卡米拉的秘聞也鬧得沸沸揚揚。這都被作為新外遇時代來臨的佐證。
假如我們承認新外遇時代真的來臨,那么是否就一定意味著男人從此可以心安理得為自己找到一個不回家的心理依據?外遇時代的婚姻和兩性關系依然擺脫不了兩極悖反的怪圈。男子要見異思遷偷情尋歡,女子也難抵誘惑紅杏出墻。誰做那\"麥田里的守望者呢?\"\"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的現代愛情標語,鼓勵著人們輕易結合,也輕易背叛。然而經歷了六十年代的性解放、七十年代的嬉皮風,一向以開放自由著稱的美國,在九十年代竟然有成千上萬、各個階層的男同胞自愿聚集在一起,熱淚盈眶地宣誓做愛情和婚姻的\"守約者\"。這恐怕是一個絕妙的反諷。
其實當不回家的男人們在\"城堡\"外面自由地書寫著新外遇神話時,這種神話同時也隱含著被肆意顛覆和拆解的危險。富于商業氣息的審美話語演繹了一幕又一幕精彩的婚外戀。在電視劇《來來往往》中由濮存昕主演的那個成功人士算做是典型的\"不回家的男人\"了吧,他志得意滿的微笑借助商業時代強大的傳媒機器植入了我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呼機,手機,商務通,一個都不能少\"的廣告詞已經家喻戶曉,但是其中的曖昧和情色都被賦予了一種詩意的向往。\"老婆、二奶、情人,一個都不能少!\"于是男人有了效仿的楷模。問題是女人情愿做家園里的守望者嗎?這無疑是一種奢望。就在《來來往往》之后,一本由所謂\"美女作家\"用\"軀體語言\"創作的長篇小說《上海寶貝》成了2000年的暢銷書。這部小說只寫了一個都市新人類女孩與一名中國男人戀愛、同時又與一名外國人上床睡覺的情欲故事。前者是情愛的需要,后者是性愛的渴求。一個也不能少!女人的性欲狂歡像蝴蝶一樣尖叫著在城市的上空飛揚。在這本小說的言說中,我們注意到一個重要的細節極有暗示性,即外國男人高大勇猛,性能力旺盛,而中國男人卻狼狽不堪地捂住自己的羞處。
如果就生活方式的層面來考察,男人不回家則預示著現代男性的生存的重要轉折。中國男人自古以來都是以家為中心的。即使是現代社會,男人作為一家之主最重要的責任和義務就是養家。長期以來,中國男人守家的姿態與同是東方國家的日本男人和韓國男人形成了鮮明對比。日本男人和韓國男人都是以公司為中心,一個個以\"工作狂\"自居,男人在工作了一天后也不是立馬回家,而是到酒吧里痛醉狂飲,然后隨便找個女人到情人旅館里開個房間,第二天一早又打好領帶到公司上班。中國男人最常見的休閑方式無非是和親朋好友喝茶聊天,或者打打撲克、推推麻將、下下象棋之類。直到改革開放之后,社會生活節奏加快,生存競爭日趨激烈,人際交往空間的不斷擴大,娛樂方式的多樣化,這些使得男人在整個社會舞臺上更加活躍,\"離家\"或者\"不回家\"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或者一種生存狀態日漸為男人所認同。在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你都可以把太太丟在家里獨自守望而\"不回家\"的男人。也許他是在酒吧的幽暗燈光下與陌生的女士在悄聲說笑著;也許他是在保齡球館里和一幫哥兒們在較著勁;也許他在飄溢著曖昧氣息的夜總會包廂里或者他在一間寫字樓里……總之,男人的活動方式越來越賦予個性化和私秘性。
不回家的男人各種各樣,不回家的男人也各有各的理由。一位\"飛飛族\"朋友陳告訴筆者,他們是新世紀男人中的佼佼者。他們就職于各種跨國公司,或是合資公司的中方高級主管人員,常常往來于許多國家與地區之間。他們習慣在飛機上和旅途中思考問題,在談判桌上與對手周旋。在高檔的娛樂場合休閑。商場是男人的戰場,作為一個商界要人,要應付各種社交和商務活動。筆者的另一位朋友王先生在一家外資廣告公司從事平面文案工作,常常與創意策劃人員溝通合作,公司業務量很大,緊急任務一來就要加班。他每周至少有4個夜晚是在公司的工作室里度過的,下班之后已是夜深,就不想回家了。或者陪同事去喝茶,或者到網吧里泡到天亮。他的太太非常理解他,當然抱怨也是有的。但是\"男人要養家,有時難免顧不上家了。\"
對男人不回家現象,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種精神文化上的自我放逐狀態。多年前臺灣的冷面歌手潘美辰用一曲《我想有個家》喚起了人們心中對家園的強烈渴求欲望,傳遞了現代都市人的現實焦灼感,失卻精神家園之后的心靈祈求。無論是無家可歸還是有家難歸,無論是想家還是回家,無論是漂泊還是棲息,現代人的精神世界在本質上都是雙面結構。我們總是在兩者之間游移不定,在家的時候渴求離家,離家的時候渴望歸家。其實真正的家是我們永遠尋求不到的居所。現代人拿什么來安頓靈魂?物質時代的欲望化生存和商業話語霸權,已經使人類在回家的歸途中徹底迷失了自我。因此,\"在路上\"便是一種永恒的狀態。
編輯/楊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