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黑刺莓

我在紐約開始一份新工作的同時，還得學習另一份重要的工作：當父親。在辦公室里，我要攻克三個項目；而在家里，我有一個年幼的兒子需要我的關懷。如果光說我壓力極大，遠遠無法表達我當時的感受。星期四，我正收拾行李，準備這一周的第二次外出，當時的情形便充分說明了我的處境。我妻子愛倫走過來說：“我知道你的工作十分重要，但是，如果你能在家多呆一點時間就好了。”

我心里清楚她說得十分正確。我的兒子盧克快三歲了，而我自己也并不喜歡經常出差。“昨天，”愛倫說，“盧克在屋里邊走邊說，‘爸爸哪去了?爸爸在哪兒呀?”

愛倫還想再說下去，但時間已經不允許了。“親愛的，我必須趕上這班飛機，”我說，“等我明天回來后咱們再談。”

在芝加哥，我的會議提前結束了。我突然一下有幾個小時的時間需要打發。于是我拜訪了丹，丹是我家的一個朋友。他退休后搬到這里，是為了離兒孫們近一點兒。

丹曾經在印地安納州經營一個農場，我父親當時是鄉村醫生。此時此刻，我們倆坐在他家廚房的桌旁，他想起了我的父親，并說他是個好人。“他總是想方設法把病人治好，不管代價有多大，”丹說，“全縣沒有一個人不說你父親好的。”

令我吃驚的是，丹向我吐露說，他的前列腺癌痊愈后，竟然又患上了嚴重的憂郁癥，怎么也無法恢復。“我萬念俱灰，不再指望情況會好轉，他說，“但你爸爸幫助我渡過了難關。”

他的回憶觸動了我的思緒，我伸出手樓著他的肩膀，贊同地說：“他非常關心自己的病人。”

確實如此，我知道父親對病人有多盡心。但我也清楚，為了兢兢業業地辛勤工作，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以犧牲他的家庭為代價。

丹身材瘦高，一雙藍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能夠洞悉一切。但是盡管他的目光和語氣都十分嚴肅，為人卻很隨和。我家住在農場里，并不是因為我們是農民，而是因為爸爸的許多病人是農民。他們支付的醫療費常常是牲畜，而不是現金。因此爸爸找到一個農場，好把他得到的報酬放出去吃草。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父親十分喜愛打獵，還養了幾只獵鳥，由我負責對它們進行訓練。他說把這項任務交給我，因為他沒有這份耐心。但是他是否想做某件事，常常取決于我能否從做這件事中學到有益的知識。爸爸什么都教我。比如說，他教給我怎么用手據，如何使所畫的角恰到好處。運用這些技藝，我拼揍好一只木筏，到草地那頭的池塘上漂流。有一個角

沒做好，但爸爸只是幫我將木筏下入水中，而只字不提我的錯。

他幫助我的最佳方式是通過問一些問題，

讓我自己去悟出其中的道理。當學校里有個人想欺負我，而我必須接受他的挑戰時，我心中感到惴惴不安。父親問我：“你能打敗他嗎？”

“我想我能。” “那你就不必與他交鋒了。站起來，用力推 我。”他讓我用力推他，直到快把他推倒在地。“你看到了吧，你只要讓他明白你很強壯有力，這就夠了。你可以試試，看看他會不會退縮。”我這樣做了，果然很奏效。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幫助。但是就在我快 13歲的那個夏天，他幾乎從我生活中消失了。我一下子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不知怎么會有那么多人生病，爸色的大部分時間都被病人占用了。他還準備籌建一個新診所，并設法攢錢買一臺X光機器， 我們吃晚飯時，電話常常響起。我聽到他說，“馬上就來。”媽媽就會把他的盤子蓋上，放進烤箱，等他回來再接著吃。

有很多次， 他出去一個多小時后我才聽到他的車碾過鵝卵石車道，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便沖下樓，在他吃飯的時候陪伴在他身邊。他邊吃邊詢問我一天的情況，并回答我提出的有關農場的問題。但是他早已精疲力盡，除了說話外再也沒有力氣了。

那一年一天天過去了。我不僅為他擔心，也為我自己感到擔憂。我渴望得到他的幫助，盼望著和他一起說笑，哪伯僅僅呆在一起也行。我甚至胡思亂想，也許他不像從前那樣喜歡我了；也許我做了什么令他失望的事。他得幫助我成為一個男子漢，沒有他的指導，我沒有信心。

草地那邊的池塘環繞著茂密的蘆葦和香蒲。我喜歡到那兒去釣魚。我從未釣到過大魚，只釣上來過幾條鯰魚。不過，池塘里確實有大魚。透過清晨的薄霧，我曾看到它們在水中翻騰跳躍，濺起一片片晶瑩的浪花。有時，池塘里水波蕩漾，它們會被漣漪推到池塘邊。

那年夏天，我常常獨自一人坐在木筏上，琢磨著用什么辦法把父親吸引回來。母親提議我們一起去度假，但被他否決了。因為他太忙，脫不開身。

一天，我和媽媽在廚房里談起父親，“看看你能不能讓他去釣魚，”媽媽說，“哪怕讓他休息一個晚上也好。”

第二天，我便開始絞盡腦汁，想辦法把爸爸弄到池塘去。我打算點一堆篝火，烤幾穗玉米，煎幾條魚，不管釣到什么魚都行。關鍵在于，如何才能使父親換上舊衣服，休息幾個小時呢?

終于，在一個星期五晚上，我如愿以償了。聽到 父親的車聲，我迎到他車前，把他拽到儲藏室，一塊換了衣服。“咱們去釣魚吧，”我說，“就這么定了。”

我們倆越過草地，來到池塘邊，在落日的余輝中垂釣。我不禁感到驚詫，不知自己是怎么說服他的。我很快地撿回一些樹枝準備生火。即使運氣不佳，什么都釣不到，我們也可以邊烤玉米邊聊天。

我邊干邊看著他把釣鉤拋入一棵倒下的紅橡樹旁的深水灣里。“上旁啊，請讓他釣到一條魚吧，”我默默地祈禱著，“什么魚都行，只要讓他釣到點東西就行。”

仿佛我的祈禱把魚誘上魚餌一樣，一條鱸魚咬鉤了。“哇，太棒了!”父親快樂地大聲叫著，將一條青綠色的魚拖出了水面。這條魚其大無比，不停地撲騰，但爸爸麻利地收起了釣絲，把魚放進了魚簍，然 后走到火邊送給了我。

“嗨，爸爸，你真是太神了。”

他看起來精神煥發，快樂而自豪。我把玉米粉撒在魚上，放在火上燒烤。我們倆坐在同一塊石頭上一起享用晚餐。

“這才是頓真正的晚餐呢!”他吃完后說，“是我有生以來最喜歡的一餐。”

趁父親煮咖啡的時候，我走到草地邊。那里的樹叢中結滿了熟透的黑刺莓。我摘了一些，放在我的壘球帽里，作為晚餐后的甜點。我們倆一邊啜著咖啡，吃著莓果，一邊欣賞著落日在西方留下的一抹余輝。父親慢慢地吃著，一次一個，細細地品嘗著其中的滋味。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對我說，我對他是多么重要。．“你知道嗎?兒子，你將來一定能成功，”他說，“我敢斷定。因為不管做什么事，我從來用不著對你說兩遍。更重要的是，你是個好孩子。”

看到他臉上充滿了溫馨與自豪，我感到無比幸福。

隨著父親診所的規模越來越大，這種時刻再也沒有了。但是，每當我需要的時候，我的記憶便回到池塘邊的那一刻，沉浸在我和爸爸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

“是的，”丹打斷我的回憶說，“你父親確實是個大好人。他不僅給病人開藥打針，而且還盡量為病人著想，他總是能體諒別人的痛苦。”

“對，他是這樣的。”我說著，移開了目光。

丹接著說，“當我情況最糟的時候，我對他說，‘大夫，告訴我一個理由，說服我去戰勝這個憂郁癥。你知道他怎么說的嗎?”

丹的目光越過餐桌，注視著我，直到我們的目光再次相遇。“他說，‘黑刺莓，想想你捧著一捧黑刺莓，與你深愛的人坐在一起，一塊品嘗。想想這些，難道你還要說，生活不值得你去拼搏嗎?你有一個好妻子，還有三個可愛的孩子。同他們一起傾心交談。我們并不僅僅是為自己而活，我們是為家庭而活。”

“他的這番話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丹說，“就是這番話挽救了我的生命。”

我的雙手微微顫抖，心里激動不已。迎著他的目光，我一時無語。

坐在回家的班機上，我閉著眼睛，腦海里呈現出我與父親在一起的情景。我清楚地知道池塘邊的那一天對我的影響，但我從未想到那一天對父親的意義。此刻，在我心目中，我仿佛看見父親站在水邊，魚竿上釣著一條鱸魚，心中充滿了快樂。我猛然發現自己凝視著舷窗外。希望飛機能準時到達。我打算天黑以前趕回家，給他們一個驚喜，在落日的余輝中同我的兒子一起玩耍。

（譯自美《孤掌難鳴》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