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允武
這是一本奇人選編的奇書。
先說奇人李應宗。此人出身貧寒,原來只有小學文化,青少年時代以拖板車賣黃泥為生,后來在一個區糧站當司磅員,屬于典型的無產階級。一九五八年春,此人路見不平一聲吼,朝糧站科級領導“鳴放”了一通,結果恰好上級有“右派”指標下達,于是這個楞頭楞腦毛小伙慘遭橫禍,被“補充”進入全國五十五萬多名右派大軍的行列,叨陪于末座。這年夏天,血氣方剛的李應宗在槍兵押解下,被投入由湖南省公安廳管轄的株洲新生工程隊強制實行勞動教養,因而又和兩千多位省直屬機關及長沙市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為伍。關進集中營前,他以為是去參加勞動鍛煉,故而隨身攜帶一支系著金黃穗子的竹笛以供消遣。他身強體壯,和那群溫文爾雅的知識分子相比,重活累活不在話下,被譽為“大力神”。但他屬教養分子,因此仍需“脫胎換骨”重新作人。在新生工程隊,他這個工人階級,在理論和實踐上可不能“領導一切”了。
再說奇書。奇書就是《新生備忘錄》。所謂《新生備忘錄》,就是由新生工程隊官方辦的一份名曰《新生快報》選編而成的集子,這份油印小報并不保密,也不收回。其宗旨是貫徹“強制勞動生產和政治教育改造”相結合的方針,督促右派分子加速改造好逸惡勞和反社會主義思想,發布改造政策,表揚先進,批判落后,交換心得。因為編報人是官方指定的原文化單位的右派,投稿人絕大多數也是右派,這份由官方控制的小報辦得也還生動活潑。它總共出版四百期,然而看過以后人們也就隨手丟棄了;也有人用它滾“喇叭筒”作卷煙紙用,多數則用來擦屁股肥田了事。
奇人李應宗奇就奇在他在許多艱難歲月里居然保存了這四百期油印小報。“文革”期間,造反派抄他的家,唯獨這份被造反派稱為供他“繼續留著改造學習”的《新生快報》被允許保存下來幸免于難。這當然就是奇事了。在“文化大革命”那場烈火中,許多珍貴的東西都灰飛煙滅,恰恰這一摞舊報劫后余生。人們都驚異老天爺能夠讓他留下這份出“火”文物,這就更令人拍案驚奇了。再以后到了一九九八年,朱正先生撰寫自傳《小書生大時代》,因其一九五八年和李應宗同為患難之交,故仰仗奇人提供的原始資料,得以補正當年的史實。為此,朱正先生在該書《后記》表示了對李應宗的謝忱。孰料這樣一來,又引起“歷史備忘書系”主編李輝先生的重視,他認為這是一份很有保存價值的資料,建議整理出版。果真是滄海桑田,世事更替。在充滿戲劇性的變化中,于是,這本從一個特殊角度反映反右派斗爭和勞動教養內幕的史料便呈現于世人面前了。
歷史是人類創造的,苦難的歷史是苦難的人群書寫的。“金縷玉衣”固然彌足珍貴,“秦磚漢瓦”也是構筑歷史不可缺少的部分。原本枯黃發裂的《新生快報》一當重新選編問世,它散發出來的是一頁頁載滿辛酸屈辱、苦澀怪誕的沉重與蒼涼。人們讀后也許會問:“這就是當年右派分子的自白嗎?這就是他們的人生履歷嗎?”在《新生快報》近百萬字的各類文章的字里行間,人們隨時可以觸摸到一群失去自由的人被扭曲的心靈軌跡。中國的知識分子真是老實巴交,惟命是聽,因其太天真,也最易受騙上當;因其對一切寄予美好的期望,故總是以為天下一切人都充滿仁慈。一九五七年那個不平常的春天,他們以為真的盼到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代,于是不少忠義之士興高采烈地“大鳴大放”,誠心實意地參加整風運動痛擊“三害”。但是,等到春天突然消失,陽謀變成陰謀,百花凋零,萬馬齊喑,他們還來不及警醒,遭痛擊的對象恰恰就是他們自己。他們的腦袋立即被戴上中國特制的“右派分子”帽子,被推出人民的隊伍,視為十惡不赦的敵人。他們因驚駭而恐懼,而當一紙文件宣布他們雖屬“敵我矛盾,可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文字稍加玩弄一番,他們又依稀從鐵門露出的間隙里看到渺茫的希望。他們害怕墜入黑暗的深淵,為“頑抗到底,死路一條”所震懾。因此,當他們被流放、驅逐、關押于集中營實行勞動教養時,其中絕大部分人都不甘愿朝死路上走。命運掌握在“棄暗投明”這個意念中,而當權者又牢牢掌握著他們的意念和命運。“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這就造成了被稱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中的右派分子被制服時的莫大悲哀。這群被侮辱、被損害、被欺騙、被玩弄、手無縛雞之力的知識分子,為著早日回歸人民的隊伍,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高壓下,不得不在難以忍受的繁重的體力勞動過程中表現出被改造者的真誠,以期獲得專政機關的信賴與滿足。渴望爭取寬大處理,企盼飛出高墻迎接自由,逼迫他們的人格被扭曲了,尊嚴被玷污了,并為著迎合專政者的意旨而自我作賤。所有這些本不是真實的真實,構成那個時代荒謬絕倫的史實而難以抹去。因此,讀著這本人生大悲大難的《新生備忘錄》,不得不叫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了。
然而,我們還得感謝歷史造就了李應宗這個奇人。正是因為工人階級產生了這么一個右派分子,他恍然從原有的階級本性出發,悉心保存了這些當時可供當權者欣賞的怪異史料。不過,“近墨者黑”也是常理,被投入勞動教養且長期混跡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群中,由于互稱“同犯”、“同學”,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在理智和情感上為之“蛻變”了。理智和情感這個東西,有時并不太按道理和邏輯而運行。看來,歷史這個東西有時也是這樣翻來覆去的。當時,集工人階級和右派分子于一身的李應宗也積極向《新生快報》投稿,因此,這部不太合道理和邏輯的史料,就顯示出它本身獨具的、多階級性的多元視角。這種多元視角,也就是《新生備忘錄》的獨特所在。可以這么說,這部書的出版,為我們研究一九五七年反右斗爭從一個特殊角度提供了十分值得研究的文本。它完全可以放進中國歷史博物館珍藏。
如果說《新生備忘錄》具體有什么特色的話,那就是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右派分子是怎樣被逼迫以“左”的姿態去對待改造。中國是個很有特色的國家,反右有特色,右派改造當然也有特色。當百家爭鳴變為兩家爭鳴后,所謂資產階級思想只有挨批挨打的份兒,東風只能壓倒西風,掃帚一到,灰塵照例要被掃掉的。在當時“一言堂”的鐵腕政策威懾下,右派分子這些“灰塵”豈堪一擊?為此,一大批戴著深度眼鏡的小書生只能屈辱地“認罪認錯”接受改造,拼命勞動,以期早日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他們不得不指望盡快脫去“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張賊皮,“脫胎換骨”成為工人階級中的一員。他們彷徨、苦悶,因此,惟一能做到的,就是用筆、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自己。這種貌似忠誠,真假難辨的言行在新生工程隊已是十分普遍的現象,而且充斥于《新生備忘錄》里。在永不停歇的交心運動中,他們可以赤裸裸地戮殺自己:“從前我們是顆黑心,犯下各種滔天罪行,張牙舞爪地攻擊黨,整天到晚地危害人民。”為了減輕痛苦,少受折磨,又不得不大唱高調:“勞動教養辦法實在好,教我們脫胎換骨作新人。”“管教干部耐心教育我們,勞動生產改造我們,我們要做勤勞善良的人,誓把黑心變紅心。”這些荒謬丑陋的語言和極“左”的高調出自原本斯文的知識分子口中、筆下,其中包含多少難以言訴的凄涼、辛酸和無奈。在集中營里,規定了要“吾日三省吾身”,于是,苦難的人們在低著頭推車時所想的“走不完的路,運不完的土,吃不完的苦”也不得不視為反動謬論,在交心運動中狠狠地作自我批判,其目的無非是拉“左”的大皮保護自身罷了。朱正先生在勞動教養時一直小心謹慎,但由于對研究魯迅生平情有獨鐘,因此,曾在休工時和“同學”談論過《魯迅傳略》一事,但是卻遭到另一“同學”的“揭發”,被認為“一切必須服從思想改造要求,不務正道的人應該受到批判”。為此,朱正先生昧心作出“檢討”。類似這樣的個人“交心”,相互“揭發”,在《新生備忘錄》中不勝枚舉。然而,在那個極“左”的時代,他們不這樣做行嗎?況且這群蒙冤受屈的知識分子,由于他們有著共同的命運,試想,究竟有多少人是在真心誠意鞭笞自己的良心或惡心惡意落井下石呢?這一點雖然說不太清楚,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即他們這些“同犯”、“同學”同是天涯淪落人,當時也并無積蓄甚深的個人恩怨,之所以有相互揭發之舉,大都無非是借此相互提個醒,共度難關,以免遭受皮肉之苦或延長勞動教養期限而已。對此,正如朱正先生后來所說:“假如我真的真心誠意痛改前非,那么我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對于那種境況下的各種批評,我的經驗是,一句話也不要相信。”朱正先生對于當時“同學”的種種心態,事后還特意作了這樣的說明:“待到后來大家熟識了,才知道別人的情況也同他差不多,才沒有了那層顧忌。在交往中我們發現,彼此的共同語言、共同興趣還不少,成了很好的朋友。”這番話道出了這群難友難隱的、但很是真實的境遇。
當極“左”思潮統治中國的時候,所謂的右派思想是籠中之鳥,惟有似是而非地迎合“左”,才能保全“右”,這是那個時代當權者懲治忠良之士所得到的豐碩成果。它反常,又真實,但它不完全是右派分子心靈的釋放。“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真真假假,構成了《新生備忘錄》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知識分子右派這個群體為命運而抗爭所作的心靈掙扎,如今看來,真令人在憐憫之余產生深深的同情和理解。作孽啊!
如果說從“左”看右揭示了右派改造的真像,那么,對右派實行勞動教養及其實施的全過程,在《新生備忘錄》中則連篇累牘地有十分詳盡的報道。反右派運動的始末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就在反右高潮稍退之時,一九五七年八月,上層公布了《關于勞動教養的決定》。這個決定,將右派分子定性為反社會主義的反動分子,指出,這些反動分子其實在我們的機關、團體、企業、學校內部也有。對于這樣的人,把他們收容起來,實行勞動教養。這就是最適當的也是最好的辦法。由于這個決定具有立法性質,數十萬右派也就因此課以刑罰了。而要全面了解右派怎樣被收容教養,《新生備忘錄》可說是獨一無二的最全面、最翔實、最原始的檔案。
勞動教養是從蘇聯移置而來的,但在中國有了新的發展和創造。它和勞動改造不同,勞改有刑期,而當時對右派分子實行勞教則無期。這真是一副“殺手锏”。因此,管教干部對勞教人員的訓話總離不開這樣的語句:只要你們積極改造,認罪悔罪,不要多久,你們就可以回到人民的隊伍里來。究竟時間是多久?那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然而,這又確實是專政機關一個克“敵”制勝的法寶。于是,“強迫勞動和思想教育相結合”也就自然而然成為捉摸不定的標準。新生工程隊的正式稱呼是“湖南省第一勞動教養隊”,它和廣州鐵路局第四工程隊簽定了承包京廣復線株洲樞紐工程,由此可知,乙方沒有完成甲方任務,是不能結束勞動教養的。可見,右派勞教的期限也就沒有個確數,何況這期間還會遇到調遣、轉移新工地等等可能呢?因此,作為“帽子”提在管教機關手里的右派分子,只能把自己當作廉價勞動力看待。何時是歸程?渾無際涯。于是在新生工程隊便有了“安心改造,以隊為家”、“在工程隊干一輩子”這樣的口號。在集中營里,右派分子屬于剝削階級,他們和勞動階級有著對抗性矛盾,承認罪錯的一個重要標志當然就是拼命勞動。新生工程隊就勞動紀律、勞動強度、作息時間、評比辦法、獎懲規定、伙食標準等都制定了帶有強制性的規章加以約束,而勞動時間和勞動強度只能延長擴大而不能縮減,打夜戰、放衛星、打擂臺恰恰是專政機關求之不得的事情。此外,思想教育中的“大破大立”又貫串于勞動的全過程里,因此“陽光底下搞生產,燈光底下搞破立”即成為勞教的真實寫照。可以這樣說,作為所謂“剝削階級”的右派分子,他們在新生工程隊不知被專政機關剝削了多少血汗。所有這些發生在勞教場所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實,均一一收集于《新生備忘錄》里。它對五十年代的“法制”作了生動的詮釋。
所幸的是,歷史前進的步伐終于把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那場反右斗爭及對右派實行勞動教養的殘酷懲罰作為一個沉重的教訓已永遠釘在令人反思的昭示柱上。歷史在前進,中國的法制在日益健全和完善。在新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章第一節“刑罰的種類”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編第六章“強制措施”中,都沒有“勞動教養”這個刑科了,勞動教養的存廢問題看來遲早是要解決了。有鑒于此,《新生備忘錄》的出版,不論是對史學界和法學界,無疑都是一個可供旁征博引的負面教材。
以歷史的眼光剖析從“左”看右,讓我們明白那段歷史是多么荒唐而絕情。而這種荒唐與絕情,恰恰是《新生備忘錄》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