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鳴
九十年代,從臺灣刮起一陣風,說什么“中國自古以來就沒有忠奸之分”,并大寫文章,目的只有一個:為漢奸翻案。一時間,為汪精衛、陳公博、何炳賢等說話的人不少。這股風從臺灣刮到香港,又刮到大陸內地。在內地,有人寫為漢奸文人周作人翻案的文章,甚至把胡適也扯在里面,說什么“周作人有叛國附敵的歷史,胡適在政治上也有附蔣反共并支持蔣介石‘勘亂的不光彩的歷史”。
我們且把其他問題擱起,先說周作人。將周作人的“叛國附敵”與胡適的“附蔣反共”相提并論,顯然是“失之千里”之論。因為這兩者在性質上截然不同:周作人為賣國賊和民族叛徒,胡適的“附蔣反共”則是中國人內部不同思想不同政見者之間的內爭。這兩者豈能一概而論?就是在文化學術成就方面,胡、周兩人也不能并論。胡適為中國現代文化史上一代宗師,學高望重,而周作人充其量不過是一位有名望的文人而已,他的閑適散文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仍可占有一席之地,但決不能與胡適相比,當然也不能與魯迅相比。
在對待漢奸周作人問題上,胡適和其他有些人比較起來可說是做到了“忠奸分明”。胡適和周作人曾是文學上的舊雨,關系不錯,胡適還特地稱贊過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學”這個有價值的命題。但在周作人投敵以后,其漢奸罪行累累,他們的舊誼也就告終。抗戰勝利后國民黨政府南京法院明確定周作人的“漢奸罪”,并判刑十四年。當時沈兼士等謀為周作人說情減罪,游說胡適出面為周作人說幾句話,被胡適斷然拒絕。這也就是胡適對于周作人的評價。這件事在歷史上是值得記錄下來的。但是其后有些人對于周作人的評價卻與胡適不同,他們即使不敢說不應定周作人為漢奸,但卻用一切辦法、從各種角度企圖沖淡周作人的漢奸罪孽。這些人的手法不同,涉及的人和事也不同。這里特別要提到的是余英時先生一九九二年發表在香港《明報》(8月號)上的一篇文章,題為《談魯迅與周作人》。
文章的大意是說:魯迅幸而死得早,變成了“革命圣人”;周作人不幸而活得太長,竟應驗了他所引的“壽則多辱”那句古語。他們兩兄弟都精明得很,并不是沒有看到“身后是非”的問題。他們兄弟最后榮辱分途也許是性格不同和時代風氣共同造成的。但是后人若懷著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把他們捧得太高(魯迅)或貶得太低(周作人),恐怕都會得到相反的效果。
上面引述的都是余英時的原話。如果要從“忠奸之分”、“正邪之分”作判斷,那末這里每一句話幾乎都可以作為爭論的題目。例如說周氏兄弟的“榮辱分途”“也許是性格不同和時代風氣共同造成的”,說得何等輕松而超脫!又如說“死說早”和“活得太長”的問題,其潛臺詞也是非常清楚的。但這些都可以置之不論。我想周氏兄弟兩人各自所經歷的歷史事實俱在,我們已不必再花筆墨來爭辯了。各人的歷史都是自己一筆一劃寫成的,別人難以修改損益。我只是要讀者特別注意余氏文章中所說的兩句結論性的話,這兩句話巧妙地夾在文章中間,讀者若稍粗心便很容易忽略過去。這兩句話就是:“我對于他(按:指周作人)接受偽職一事倒并不覺得需要特別加以責難,何況最近大陸有關的討論已指出這件事是中共地下黨奉命促成的。”
關于第一件事,即對周作人任“偽職”(余先生以“偽職”代替“漢奸”也屬用心良苦)一事是否“需要特別加以責難”,這當由余先生自己作決定,加以責難或不加以責難都是余先生的自由,雖然事情本身有是非在,這里也不擬加以評論;這里需要特別提出來的倒是,余英時先生談周作人當漢奸這種事“是中共地下黨奉命促成的”,究竟何所據?大陸的人未之聞也,筆者還是首先在余英時先生的文章中得知的。沒有這種事實而卻憑什么“口說”而先宣傳這樣一種事實,難道是一個學者——特別是一個歷史學家所當為?這只能歸入中國所謂“穢史”、“偽史”一類。
中國人歷來把“道德”和“文章”聯在一起,主張為文作史要講道德,這里既包括普通做人的道德,也包括政治道德。現代社會,政治多歧見,反共的人多有。前面說過,胡適也是反共的,他公開聲言是共產主義的反對派,他不同意共產的主張,但卻從不對中國共產黨進行造謠污蔑性的攻擊。這也算是中國自由主義者的“政治道德”的一種表現。很可惜,余英時先生并不能做到像胡適那樣的胸懷,由此也可斷定,余英時先生并不是具有自由思想的人,甚至不可能對中國近現代史(當然包括臺灣的歷史)采取真正公正的態度,盡管余英時先生不乏一定的史才。
二○○○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