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巫 昂
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最稱為國內首位向公眾透露名字的艾滋病感染者的宋鵬飛又一次成為新聞熱點,但是,沒有太多媒體注意到他的仇恨,以及仇恨背后種種的恐懼。
11月30日下午,少年宋鵬飛坐在位于北京豐臺遠郊的出租房里,這是一座被列為“危樓”的六層建筑,三四樓單元的門上用粉筆標志著裂帶所在,而他們一家就住在五層。作為國內首位向公眾透露名字的艾滋病感染者,18歲的宋鵬飛身上有一種這個年齡不該有的仇恨和不安,以及兩年來輪番和醫院、地方政府、司法機關、律師以及媒體打交道落下的成熟世故,采訪之初很難,他不停地說:“你們愛怎么寫怎么寫,反正我臉皮已經很厚?!倍鴱耐獗砩峡矗且粋€讓人想到前衛和反叛的新新人類,天質不低,言談大膽,我竟然想到了韓寒?,F在,宋鵬飛一家生活在窘境中,除了實施年需15萬人民幣的“雞尾酒療法”,由美國一家國際艾滋病援助基金會提供藥品之外,每月含電費在內的600元房租、生活費完全沒有來源。父親宋希善原本經營的小礦業也因為背井離鄉無法繼續,加上兒子的病和重重官司,他們無心生計,全靠好心人的點滴幫助維持下去。
因病遷徙
因為宋鵬飛這讓無數人聞之恐慌的病,這個原本在山西臨汾農村過著小康生活的家庭輾轉流離,處于被不斷驅趕的狀態中。
1998年2月6日,宋鵬飛不小心坐到沙發上放的一把剪刀上,大腿內側被刺傷。十天后因傷口感染到臨汾第二人民醫院復查,醫生建議動手術,術前輸血300CC,術中因為不割斷大腿動脈,又給他緊急輸血約1000CC。后來才知道,血液來源是一個血頭拉來的一位和宋鵬飛年齡相仿的男孩。幾天后,主治醫生建議宋父轉院治療,于是他們來到北京304醫院,入院檢血中發現宋鵬飛HIV呈陽性,醫院當即要求宋鵬飛出院,片刻不得耽擱。他們只得在走廊凍了一夜,次日,醫生才告訴宋父,他兒子得了艾滋病。3月份,因為把家底幾乎都花光了,他們只好回到老家,面對他們的是更加無情的驅逐。
肇事的臨汾第二人民醫院的醫生護士到他家慰問,走后把他們身上穿的白大褂、戴的口罩全扔在村口,后來市里領導也戴著橡膠手套來,仍不敢跟宋鵬飛握手。這些奇怪的舉動引起了鄉人好奇,很快,宋家孩子得了“臟病”的消息傳遍了四鄉八里,親戚朋友們不再登門不說,還有許多奇談怪論傳出來:“他們家的水流出來都是有毒的。”“他們家扔出來的咬過的蘋果要是讓你家的狗吃了,八成要死掉。”他們家成為村里的“孤堡”,跟原先人人巴結奉承的局面完全不同,附近的鄰居紛紛搬家。不久,村里一百多號人自愿開著車到市政府請愿,要求采取措施不讓宋家繼續在村里居住。
在種種壓力之下,宋家只好離開家鄉來到北京,他們的考慮,一是北京方便醫治,二是為了打官司方便。他們要告的不僅是臨汾第二人民醫院,還有那家首次將宋鵬飛的真實姓名泄露出去的國家級新聞媒體。那家媒體使得宋鵬飛被迫成為中國第一位有公開姓名的艾滋病感染者,成為眾多媒體的公共資源。每當臨近12月1日的“世界艾滋病日”,必然有各種媒體上門來采訪,作為艾滋病宣傳的一部分,這種不設防,雖然讓他們得到了社會救助和關懷,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他們的精神壓力和鄰人的恐慌。就他們現在住的“危樓”區而言,附近十幾棟樓的居民都知道這里住著個“艾滋病人”(其實宋鵬飛只是艾滋病感染者。)人人避之惟恐不極,所以,宋鵬飛一家認為“危樓”實際上保護了他們。
自己救自己勝過一切
為了自己的病,染病時候年僅16歲的宋鵬飛采取了相當積極的方式尋求援助,除了把希望寄托在律師能夠打贏官司爭取回醫療和生活費之外,他還努力尋求了“外援”,一個小小少年的勇敢與大膽展現無遺。
1998年4月,宋鵬飛查閱艾滋病網頁時,發現了世界艾滋病大會的會議通知,那份通知鼓勵世界各地的艾滋病感染者和病人參與會議,宋鵬飛當下在網上給自己報了名。不久他接到了與會的邀請涵,8月,他獨自一人,帶著悄悄辦下的護照登上了前往馬來西亞的班機。在那次會上,據說有數百名中國官方衛生部門的官員與醫生學者,卻沒有由官方渠道參加的“中國病人”。宋鵬飛在會上作了約20秒鐘的發言,說明了自己得病的緣由,并希望得到參會醫療機構和組織的幫助,果然,這次會議為他爭得了一年后臨汾第二人民醫院對他“斷藥”后的國際援助。
我有很多“敵人”和三四個朋友
現在,宋鵬飛身上積攢了很多強烈的仇恨情緒,這仇恨包括對讓他染下這帶來無數禍害的病的那些人:醫生、血頭、還有后來的各級官員、法官和律師、紛紛來臨卻沒有多大幫助的記者們。我很難判斷這些怨恨是否有道理,但是正處“叛逆”的成長階段,以及他在無處容身中不斷遷移的遭際,使得他的仇恨和那么點沒有太大惡意的所謂“復仇”成為合乎情理的事情。唯一例外的是那個當屬于他的直接傳染者、那個大他一歲買血的男孩,宋鵬飛說他后來來北京向他道過歉,而他之所以染上艾滋病毒也是因為血頭把幾個同血型的買血者的血抽出血清后“回抽”,他其實也是另一個受害者。宋鵬飛說:“從那以后就沒有他消息了,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闭f這話的時候,他很有股“人在江湖”般的感世傷懷。
他改變對我態度的標志是不再說“你們你們”了。他說他有少數幾個朋友,他們都是大學生,有人大、北師大紅十字會的會員,主動上門跟他交上朋友的,教他電腦軟件的使用方法、聊天。只有在那少數的時候,他才感到輕松。他很少出門,也不大看電視,這些以志
愿者的初衷過來后來成為他好朋友的同齡人,是他和這個世界有限的真誠聯系。
正在我采訪接近尾聲的時候,來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男孩。這位深夜來訪的俠客進門就自稱“鵬飛的朋友”,其實他們只是第一次見面,他今天在北京地鐵里拿著一張登有宋鵬飛新聞的報紙,向乘客募捐,一天下來,他自己覺得成績很好,共募得了480元。他說他第二天還要去,但是需要換一個活動區域,免得碰上頭天的那批乘客。在一天內,有一個中年男子說他是騙子、一個婦女罵他無聊,還有一個老人要把扭送到派出所。這個口才很好,專業卻是烹調的男孩的到來,基本化解了宋鵬飛對我的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