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 田野

1

沒有誰能把時間挽留下來

此刻永遠屬于過去的過去

此刻

2

白皚皚的冬季,雪覆蓋著路和房屋

寒流壓低嘶嘶的爐火。手帶著火爐的熱

擦去窗玻璃上的水珠。白得刺眼的窗外

一匹童年的紅狐貍在蹀躞,在雪原上

尋找失去的歲月。一群由東向西馳騁的馬

它們鼻孔里噴吐的熱氣升騰為

一塊溫暖的云,在窗外的天空

迎迓著春天的到來

3

緊貼墻壁的舊式音響正在沙沙地播放著

一位黑人女高音的歌。高亢的歌聲

我能想象她豐腴健美富有節奏的身段

騎著斑馬在非洲如火的陽光里奔跑

從地球的一面到另一面

馬蹄聲如雨,淋濕所有沐浴著音樂

生長的植物

4

老鼠忍著饑餓在我床下的洞里做愛

然后爬出。沿糧囤而上

弄出聲音。它們的不自量力

惹得我翻找在落雪前的一次廟會上

從一位白胡須的老頭那買下的老鼠藥

那些藥粒粒鮮紅像一顆顆干透的紅豆

它們都含有劇毒。或許它藥不死

相愛的老鼠

5

昨天晚報上的鉛字染黑我的手指

我的手在水龍頭下越洗越黑

那么多的字被水流走,它們

在下水道里呼叫著掙扎

寒風---來自西伯利亞的抒情小調

在房頂上掀起拐彎的呼嘯

它好像在說要凍死那些

裸體的鉛字

6

一桿老獵槍在爺爺遺像的目光里生銹

一張牛皮鼓啞了百年。我羊皮的座墊上

還留有屠戶的刀痕。那釘在墻上的數張兔皮

留有圓形大小不一的彈孔。一雙磨光準星的眼睛

像是爺爺的,從兔皮的另一面

透過彈孔窺視著屋內

7

魚在冰封的河里交尾

岸等待著解凍的日子

陽光吻盡雪人的口紅

麻雀嘰嘰喳喳的叫喊在開滿雪花的枝頭上變瘦

營養不良的美麗少女在爐旁面色紅潤

懷念著夏天里的愛情

8

一部美國人的科幻小說使我聯想起

億萬年后地球的末日。火山爆發

洪水泛濫、瘟疫蔓延以及戰爭、地震和核擴散

那時的地球一定像一座空空的舊房子

它庇護過人類又被人類遺棄

它迎接過日出又注定被陽光點燃

然后隨時間坍塌和風化

9

此刻總是無休止地被時間復制著

時間在此刻濕潤。此刻在此刻發霉

精子和卵子在此刻結合。此刻

我向山崖上微閉的佛眼合掌低下虔誠的頭顱時

隱約聽到自己出生那年肯尼迪被暗殺的槍聲

那顆子彈穿透三十五個冬天

讓一段歷史栽倒在血泊里

10

現實總是這樣

一個人死了

有人悲痛欲絕

有人則歡呼雀躍

11

此刻是此刻就足夠了

沒有誰能夠認清此刻

此刻是過去的過去

此刻是未來的未來

1999.3.4寫于日本

如歌的行板

你臉上的早晨在太陽升起時

退去。目光里的曙色泛著淺黃

門前的樹林在一夜間高過了房屋

千里之外的河流在汛期將帆影和船歌淹沒

清晨,看不見的年輪像音盤

在樹心里鳴響。鷲鷹叼著人骨

去太陽火化。樹叉間的鴉巢

著火。室內的海螺標本里

濺出了濤聲

漲潮了

我的手指在漲潮后沾滿你生命的芳香

我的夜晚落在你的大山之間

鳥聲壓彎山脊和壓低你的聲音

鳥聲讓蓬勃兩個季節的草原枯死

黑暗在我罪惡的手指上燃燒

熊熊烈焰里,一萬次過去是一萬束花朵

在你的右眼里凋謝枯萎

生活本來就是一棵瘋長的樹木

它頂破天空。水自天而降

溺死樹木。我在一場洪水里

被你隨便摘下的一片樹葉救起

我乘著一片樹葉,盼望著洪水

退去的日子

岸就這樣地誕生了

它柔嫩得像嬰兒的膚肌

草的根扎進岸邊泥土下的沙子里

結出大海和大河的秘密

你和我都是岸邊含苞待放的籽粒

被風吹開,被鳥銜走

在離水很遠的陸地和大山深處長大

然后被漂浮的島嶼運載到一起

是誰在黑暗里遮掩著面孔

讓病菌在指甲里長大,然后

像跳蚤和虱子在我們的皮膚和衣縫上產卵

讓我的皮膚松弛,讓你的乳房干癟

我曾在你的黎明里懷念夜晚

像露珠和薄霧被陽光拾起投扔給黃昏

你曾在夜晚里渴望抵達我的黎明

像星星和漁火企圖將黑暗燃破

是誰用食指輕壓住我的嘴唇

是誰在用纖弱的手指將你一層一層剝開

像剝開玉米棒子

你赤裸裸的皓齒泛著成熟的光芒

我被你瘋狂而又抒情地嚼動

我的房屋因此燃燒成褐色的云

我跑在風的前頭躲在你飄動的裙下

變小著自己。我多想是一滴液體的

生命。游動在你溫暖的子宮

夢是黑色的

青春是黑色的

未來和歷史是黑色的

死亡是黑色的

1999.2.16中國的春節寫于日本

對一個夢的追述

先是狼嗥聲。它讓

我們的身體越靠近

我們手攥的鐮刀割不斷莊稼

割破的是陽光和我們的手指

陽光被風吹走。大地

被我們流血不止的手指染得鮮紅

(鮮紅的大地上,莊稼倒伏一片

畏縮著,像一團降兵)

我們用流血的手指殺死一只報喪鳥

學著屠戶褪雞和開膛的樣子

褪去它的羽毛和爪上的老皮

用鐮刀割開它的胸脯

我們摘去它熱乎乎復雜的臟腑

割掉它兩葉肝臟間的紫色苦膽

然后在地頭有鳥巢的樹下

架起鋁合金鍋,燉煮

鳥死了,鳥還在火焰上的鍋里

啾鳴。隨著白色蒸汽

被風帶給更遠的田野

我們圍著火焰漸弱的鍋

忘記了手指流血不止的痛疼

和太陽的隕落

我們啃盡了鳥腿和鳥翅上的肉

我們嚼碎了鳥脖子上的皮和骨頭

在夢中吃鳥,鳥恰恰如夢

沒有誰能記述出它的味道

我們知道,等夜色降臨

饑餓的狼群肯定會來,尋吃

我們啃吮過的鳥骨

1998.10.31寫于日本

與冬天無關

1

雪重重地壓在枝頭上,喘息

像一只吃胖的白貓

從樹上下不來

2

樹上的天鍋底般地黑透了

烏鴉黑色的高叫泛著亮色

無色的寒流在黑幕下穿梭

3

夜晚降臨了

像一位登基的黑心腸帝王

它企圖征服一切

征服被陽光照耀過的萬物

4

夜與雪是兩種顏色

夜再黑,雪還是潔白的

雪再白,夜仍然漆黑

5

風從雪上吹過

風變成白色

少女從雪上踏過

雪染白她的多彩的夢

6

常春樹的葉從雪里探出綠光

在餓狼的瞳孔里搖曳

冰上的石頭渴望到冰下去

冰下的石頭喘不過氣來

乞求著魚的呼吸

7

在雪的重壓下干燥的枯草

祈愿著被野火燃燒

那葉莖上還留有牛羊的齒痕

和鐮刀刈后痛疼過干涸的綠色血斑

它們拼命地長出牙齒

瘋狂地---

然后,咬緊雪下的土地

8

黑黢黢的夜壓下來

白凈凈的雪落在夜里

檐下的鳥忘記了歸巢

它們寒冷的啾鳴

凍傷一只扣動扳機的手

9

遠方,昏黃的燈影

以夜和雪的兩種色調閃爍

廣場中央的裸雕

在哀求著腳印

"請給我帶來件鴨絨襖"

10

雪在夜里重疊

夜在雪上凍結

樹上的云像一塊黑乎乎骯臟的抹布

凍硬在天空

1999.5.11寫于日本

八月

八月是爆炸的星星

它恒久的光芒和熱在地表上泯滅

八月是一只沉船

在水底被水草簇擁成魚兒們的宮殿

八月是一只瘋狗

它咬斷繩子跳越墻

在陽光無遮無攔的地上狂吠

八月是一場洪水過后

干死在陸地上的魚眼

八月是一只蚊子

它帶著我的血液飛翔

然后被我拍死在潔白的墻壁上

八月是一群羽毛骯臟

在城市的噴泉里飲水和洗澡的鴿子

八月是在鄉村的屋脊爬滿的梔子花上

交尾的黑蝴蝶

八月是少女在男人的手掌里旋轉的乳房

八月是一只牛虻

它螺釘般的嘴扎在少年黝黑的皮膚上

八月是一位早夭的女嬰

在郊外的荒地上被陽光溶化成一堆小小的白骨

八月是一場突降的冰雹

它擊碎瓦礫和摧毀莊稼

讓農舍的傷口與天空對望

八月是從大便里排出的西瓜籽

被掏糞的農夫帶到田野發芽

八月是一棵患絕癥的樹木

八月是落雪燒焦土地的火球

八月是蟬、青蛙和蚯蚓無聊的聒噪

八月是涂抹在太陽穴上萬金油的涼

是牙齒嚼碎然后咽進肚里薄菏葉的爽

八月是情欲泛濫的季節

八月是黃昏在河里裸泳夜晚在涼席上裸睡的處女

八月是時間與時間、季節與季節的分水嶺

1999.6.18日寫于日本

無題

1

不知道是什么季節

山上無草,樹上無葉

瀑布從高空有節奏地

飛流而下

2

自然打破了自然的寂靜

云和星落進湖里,濺起水聲

月亮躲進湖底

嘲笑人類的愛情

3

沿三百級石階而上,步入青云

縹緲的神廟前

循規蹈矩的尼姑懷抱琵琶

彈奏出內心久久隱藏的

情曲

4

一匹馱過一代帝王

和把英雄踏死在蹄下的馬

四蹄在土里生根

它身上的鬃毛長成了森林和草原

它不死的魂魄在庶民們的夢中

狂奔

5

類人猿啜飲過的河流干涸了

河床上,耕種的莊稼

成熟。收獲的喜悅

是汗和血的結晶

6

一棵大樹被霹雷擊倒

砸傷在樹下避雨的人

大樹悲壯的轟鳴點燃了森林

野獸和群鳥在大火中

舞蹈

7

佛和神永遠都是沉默的

它們沉默的本質

是泥土和木頭、石頭和金屬的本質

它們在人類的手指上誕生

有人類的形象

卻沒有人類的思想

那些禱告跪拜、施舍財物的人

是弱者

8

漫漫風沙

吞噬我肥沃的耕田和莊園

風景和人

相繼死去

1999.8.12日寫于日本

組稿·責編:海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