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蓮

● 張海迪

我17歲時結束了三年的農村生活,來到一個小縣城,在后來的幾年里曾有好幾個鄉村小姐妹伴過我,改蓮就是其中的一個。改蓮沒上完初中。家里太窮,上不起學。改蓮說她家里到春天就常常揭不開鍋。

改蓮的名字聽起來很秀氣,可改蓮的臉很粗糙,叫太陽曬得又黑又紅,頭發和眉毛也曬得發黃,前額一綹淡黃的劉海兒像一絲絲細雨在徘徊。改蓮的手心手背毛毛拉拉,砂紙似的。改蓮說,她長了一雙握鋤把子的手,是下大力氣的命。她在地里干活兒風里雨里沒停歇,她不能停歇,得猛干活兒,她說家里姐妹十個,有一群妹妹要養活呢。

十個姐妹!我想起有一次我和表姐妹一起過年,大人們說我們就像一群讓人心煩的麻雀,整天沒完沒了地吱吱喳喳打打鬧鬧。我們圍在桌邊吃飯也沒有一刻安靜,又說又笑,有幾個笑起來還跺腳,跺得地板咚咚響。還有的用筷子叮叮當當又敲盤子又敲碗。我們有時還吵嘴打架……那時人們說,要是誰家有這么七八個女孩子可怎么過啊?可改蓮家卻有十個!改蓮說她是家里的老五,爹娘老想要個男孩兒,家里才有這么一大群梳小辮兒的。為了這,她的四姐叫改環,就是改換的意思,可娘還是生閨女。改蓮說,她的名字也是換樣兒的意思,誰知道下面又連著五個妹妹!那一大串妹妹爹娘都不待見,連個正兒八經的名字都沒有。改蓮扳著手指頭給我數落著:老六叫小灶兒,老七叫小分兒,老八叫小卷兒,老九叫小凍兒,還有小多兒……改蓮說小灶兒是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時生的,小分兒是跟俺叔叔分家時生的,小卷兒生下來是個小鬈毛,俺娘說生小凍兒那天家里凍得像個窟窿……村里人都說,俺家里窮得只剩下了一群丫頭啦。

也許看見我臉上的同情,改蓮說,玲玲姐,沒啥,俺苦日子過慣了,再苦再難也得撐下去。往后你想讓我干啥事就盡管言語,我反正有的是力氣。說著,她晃晃自己粗壯的胳膊,說,我能伺候你一陣子,可要是俺四姐嫁走,我就得回家干活兒了。她說,前些天媒人剛來過俺家,給俺四姐說了個婆家,不定啥時候四姐就叫人家娶走了。說到這里,改蓮的神情黯淡下來說,俺三個姐姐的命都不好,在婆家盡受氣,看俺家窮,瞧不起呀。去年俺三姐的男人打她打得想不開,就夜里跳了河……

她很久沒再說一句話,兩行淚水緩緩地淌過她的面頰。

改蓮每天天蒙蒙亮,先到地里干一陣活兒。小學的破車圈敲響,就扔下手里的家伙,騎自行車趕十多里地來陪伴我。她說那個村里的小學,校長在一棵樹上拴了個破車圈,一敲老遠的地里都能聽見。

那時候,我每天趴在桌前讀書學習,長久不說一句話。我怕改蓮坐在一邊悶得慌,就給她找書看。她讓我給她找我學過的數理化和英語課本,用我給她的白紙訂了好幾個本子,一有空就趴在我對面一聲不響地做題。我有時抬頭看看她,改蓮就說,玲玲姐,看你的書吧,別掛記我,我還巴不得跟你一塊兒念書,要是在俺家里,就是想念也念不成哩!我從心底深深地同情改蓮,我送給她衣服,教她刷牙洗脖子。一天改蓮來了,臉上喜滋滋地說,玲玲姐,今兒里俺村里的一伙小姐妹在路上碰見我都說,咿呀,人家改蓮上了城里,臉捂白了,衣裳可體了,說話也文縐縐的了,跟個洋學生一樣哩。改蓮很自豪地笑了。

我心里明白,改蓮多么向往一種新生活。每天我和改蓮一起學習,她那么安靜地和我面對面地讀書,我覺得她就像我的同學。那天我送給她一個綠色的塑料皮本子,封面印著一簇簇繽紛的花。改蓮捧在手里摩挲著,說,俺還從來沒使過這么好的本子哩,就怕俺寫的字不好看,對不住這么好的本子……她在那個本子上把每個字都寫得工工整整,每道數學題都要在別的紙上做對了,再抄在本子上。每次做完功課,她就用一塊粗布手巾把本子包起來,放在抽屜里。

有一天,改蓮說帶我上她家去瞧風景,她說那里有一個槐花坡,這幾天槐樹開滿了白花,離著十里八村都能聞著花香。過了一天,改蓮趕來了一輛小驢車,小毛驢咴咴地叫著在門口停住了。改蓮把我的木輪椅在驢車上安置好,又讓我在前面的車幫上坐穩,自己就坐到另一邊的車幫上,右手輕輕揚起一根翠綠的柳條,吆喝了一聲,小毛驢就聽話地尥開四蹄,得得地小跑著上了路。我又高興又稀奇。哦,我還從沒見過女孩兒趕小驢車呢。

天空飄著淡淡的風,偶爾還落下絲絲細雨,改蓮讓我撐開傘,我說我寧愿在小雨中淋著。我們一路說笑著就聞見了槐花的芬芳,進了槐樹林,路兩旁一排排大槐樹,茂密的綠葉中垂下一串串潔白的槐花,隨著清風拂過,細碎的花瓣兒飄散了,輕輕緩緩仿佛夢中的雪,多美啊!我被迷住了,叫改蓮停車,改蓮跑到一棵樹前扯著一根樹枝,往下一捋,就給我捧來一堆潔白。說,玲玲姐吃吧,可甜哩。我們嚼著甜絲絲的槐花,穿過了5月的槐樹林。

改蓮忽然說,玲玲姐,你說今兒我咋像喝了二兩似的,暈乎乎的哩。

我笑她,你什么時候喝過二兩啊?等你結婚那天咱們真的喝二兩吧。

改蓮不說話了,我聽見她輕輕地,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小路上只有小毛驢脖子上的鈴鐺叮鈴鈴地響著。改蓮的家那是怎樣的家啊!幾間破爛不堪的土房子透風又撒雨,院子里雞鴨豬狗瞎跑亂躥。小驢車剛停下,一群七高八低的小閨女就圍上來---這就是改蓮的妹妹們。小灶兒是個大眼睛,笑起來甜甜的女孩子,她很懂事,正抱著最小的妹妹小多兒。小分兒有點兒認生,站在一邊咬著一根指頭望著我。小卷兒眼睛亮晶晶的,長長的睫毛忽閃著,好像有好多話要說,前額烏黑的頭發卷曲得像可愛的洋娃娃,可后腦勺的頭發卻被剃光了。改蓮說小卷兒經常長黃水瘡,她娘就把頭發給她剃了。小凍兒長得又瘦又小,穿一件破花褂,右手攥著一塊黑窩窩,窩窩上落著一只蒼蠅……我把帶來的糖塊兒分給她們,她們立刻歡快地叫起來,互相瘋搶打鬧,不再和我認生。這時改蓮喊來了她的爹和娘,改蓮的娘,對這個夯一下,對那個搡一把,罵小閨女們沒出息,她說,你們咋這樣兒,不怕城里來的姐姐笑話呀。

改蓮的娘四十多歲,穿一件肥大破舊的毛藍大襟褂子,一縷頭發濕漉漉抿在耳邊。她正在磨棒子面。改蓮的爹看起來很蒼老,滿臉深深的皺紋,一雙手青筋盤虬,就像老樹疙瘩。他說過了年就六十了,說完又一陣陣咳嗽。

小雨停了,院子里大榆樹下我和改蓮的妹妹一起玩,拔劃根兒,丟沙包,拾羊骨頭……我用高粱蕊子給她們插了一堆小鳥小馬和小人兒,還給她們每人插了副眼鏡,她們就戴著高粱蕊眼鏡滿院子你追我攆地跑,一片嘩啦啦的歡笑把太陽頂到頭頂了。小毛驢咴咴地叫起來,我說我要回家了。改蓮媽卻叫我吃飯了。改蓮的妹妹們一雙雙眼睛望著我,她們的鼻翼輕輕*#動著,香油花的味道多么誘人啊!還有平時撈不著吃的荷包蛋……我說我不吃,我讓小灶兒她們吃,她們眼盯著大碗,卻挨個搖頭,她們說,俺們不吃,姐姐吃。改蓮也硬要我吃,玲玲姐你要不吃,就是瞧不起俺哩……

我捧起大碗,看著晶亮的香油花,我的眼淚滴進了碗里……

到了秋天的一天早晨,改蓮很晚還沒有來,她會有什么事嗎?改蓮一進門她往日開朗的臉上罩上了一層淡淡的愁云。她坐在桌子對面,眼圈兒有點兒發紅,兩手托著下巴,很久沒有吭一聲,往常她從不這樣呀。

改蓮怎么啦?我問。改蓮搖搖頭,無可奈何苦笑一下。快告訴我,怎么啦?我又催她。

改蓮兩手捂起眼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玲玲姐告訴你一件事兒,你說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我奇怪地盯著她。

改蓮說,今兒清早,俺……俺娘給俺添了個小……小兄弟……

這是改蓮家的第十一個孩子!改蓮的爹和娘那么貧困而蒼老,生了十個女兒還嫌不夠嗎?添一個孩子家里的負擔就更重了。可改蓮說,她爹和她娘卻因為得了這個"帶把的"而樂得合不攏嘴。

改蓮從此每天都要跟我說起她弟弟,她說爹娘給弟弟取名叫歡喜。改蓮很愛她的小弟弟,她不時把小歡喜的成長告訴我,今天說,俺小兄弟又學會新把戲了。明天說,小歡喜學會抓撓撓哩。改蓮很愛她的小弟弟,那幾天她沒看書也沒寫字,她用粗糙的手給小歡喜做了一雙漂亮的小虎頭鞋。

我有時想,假如我生在那個貧窮的家里,假如我有十個姊妹,假如我再有一個小弟弟,我會怎么樣呢?不久,改蓮的神情卻越來越顯得疲憊了。我想,一定是有更重的負擔壓在她身上了。我盡量讓她有更多的時間休息,可一有空隙,改蓮還是不停地看書,做題。

不知從哪天開始,改蓮每當來到我的身邊,就露出一副猶豫不決的神情。讀書的時候,我能感到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我身上,可我一抬頭,她又不安地把目光移開了。改蓮心里在想什么呢?那是又一個早晨,改蓮來了,不單是自己來的,她領著小灶兒。改蓮說,玲玲姐,我給俺爹娘說好了,往后就讓小灶兒伺候你。

我困惑地望著改蓮,改蓮眼眶里涌滿了淚水,她哽哽咽咽地說,玲玲姐,你別怪我,這話我憋在心里好些天了,我……我不能再伺候你了,俺四姐叫人家娶走了,我得接著她上地里干活兒去。

改蓮的話像一把鐵錘砸在我心上,我忍不住抽泣起來,我多希望她能夠繼續陪伴我,坐在我的桌子對面讀書學習。改蓮說,她很想上學,她說這輩子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當個文化人兒……

改蓮的眼睛透過淚水深情地注視著我,她的嘴角抽搐了半天,才斷斷續續地說,玲玲姐,我走了你別難受,等地里的活兒消停了,我就來看你。我原想早點兒告訴你,可憋了好些天就是說不出口,想到你身邊沒個人照應,我做夢也不安生。她用巴掌抹去一臉的淚水,看看小灶兒,說,玲玲姐,要是小灶兒走了,咱還有小分兒,小卷兒哩……

我緊緊拉著改蓮的手說,你總是為我想,可我又能為你做什么呢?改蓮從抽屜里拿出那個粗布手巾包,玲玲姐,這本子你留著再用吧,我沒使完,別把這么好的本子糟塌嘍。

我握著本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珠滴落在封面那簇繽紛的花朵上。

小灶兒留下了,總是不安地眨著美麗的大眼睛說,玲玲姐,你有啥事兒可言語啊。五姐囑咐了好多遍,小灶兒可要上心伺候咱玲玲姐,你手腳勤快麻利著點兒,有事兒別讓咱玲玲姐著急……

我幻想能有一只神手,扭轉生活,把改蓮送到一個幸福美好的天地里。但改蓮回家沒多久,就叫一個山西男人娶走了,那是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獨眼男人。那個男人給了她爹一沓票子,讓他給小歡喜蓋房子,將來娶媳婦……

小灶兒說,那天俺五姐相親回來流淚,說啥也不愿意嫁到山西去。俺娘勸了五姐一晚上。后來雞叫頭遍時,俺才聽見五姐說,只要家里能好過點兒,她就去山西。五姐讓俺娘答應她,等家里好過點兒了,一定讓小卷兒她們去念書。

小灶兒還告訴我,改蓮那天是哭著離開家的,臨走她緊緊抱著小歡喜,一遍遍地親他說,兄弟兄弟,你長大可要來看五姐呀……

我看見那片美麗的槐樹林。

潔白的花瓣兒在飄落。

太陽沉下去。

一片金色的寂寞。接著小灶兒也走了,回家替改蓮到地里干活兒了。小卷兒沒能來,也沒能去念書,她永遠也不能去念書了,那個秋天,小卷兒得腦炎死了。

也正在那時,改蓮村里下山西回來的人捎信說,改蓮生了一個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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