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曉明
多年來,林白一直以表現女性的內心生活顯得非同凡響,林白也因此被定位為女性主義作家。顯然,林白在這種定位和暗示下,有些變本加厲。從《一個人的戰爭》到《守望空心歲月》,到《說吧,房間》,女性與社會格格不入遭致排斥的狀況被林白表現得淋漓盡致。《玻璃蟲》在這個方面走得更遠。她以自傳體式的紀實風格來表現女性的自我意識,表現在男性的目光和話語譜系中女性無根的漂流狀態和不斷錯位的倔強選擇。
這部小說在敘事方面的顯著特色在于它的反虛構性。90年代的女性主義長期以封閉的內心生活來表達對男性強權的抵抗,沉迷于這個虛無縹緲的陰柔之美,女性主義寫作獲得自我解脫。但林白這部小說一反常態,也很難看到林白擅長的那種抒情性和反思性極強的敘述方式,回憶錄式的散文筆法,使林白過去所有的那種敘事魅力大打折扣,但也在另一方面表現了林白的勇氣和探索。這部小說講述主人公80年代介入電影與文學的一段生活歷史,其中出現不少人物采用實名制,使這部小說看上去像是一段生活經歷的真實記錄。作者力圖用散文般的記敘呈現出80年代的一種文化情境,對文化黃金時代的回望,顯示出一種特殊的精神體驗。當代小說很少直接寫作文化人本身的生活,除了楊絳的《洗澡》和王蒙的《活動變人形》,以及新近的張梅的部分作品外,大部分作家不直接寫作文化人的故事。林白的這部小說與其說寫作知識分子性格,不如說是寫作一種文化情境,一段想象的文化黃金時代。這是這部小說與《洗澡》和《活動變人形》有所不同的地方。類似的作法在張梅的《破碎》中也出現。80年代在中國的現代以來的歷史敘事中被描述為一個改革開放的時期,在文化上則被想象為一個轟轟烈烈的"新時期"。80年代留下的不僅僅是一些回憶,同時還有一大堆問題。清理這些問題并不是一部小說的任務,但林白力圖在回憶中進入80年代那些文化現場的各個縫隙。在權威歷史敘事中,這段新時期當然是由眾多的文化名流和明星構成,但林白卻力圖用一個弱小的女性的視角,去呈現底層和邊緣的文化活動,去找尋那段熱烈的歷史得以存在的社會基礎和要素。那些文化場景,充滿喜劇色彩的組稿活動,都表現了這個時期人們對新思想,對打開封閉的精神世界的渴望。詩、小說、戲劇、美術和電影,把80年代的文化現場表現得楚楚動人。這一切如果在90年代市場經濟在"后"語境中來重溫的話,給人的觸動無疑是復雜而深刻的。這部小說涉及到眾多的人物,除了主人公外,大多數都是輕描淡寫。對于回憶錄式的敘事來說,作者重在表現事件,把人物作為事件的紐帶,而不是像通常的小說敘事那樣把事件作為人物的紐帶。當然,這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小說的感染力,筆墨的過于分散,導致人物的出現和消失被作了平面化的處理。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作者也獲得了一個較廣闊的生活面,各種人物和事件頻繁出現,使小說具有較大的歷史含量。
當然,自傳體小說重要的在于表現主人公的生活歷程,刻畫主人公的性格心理。就此而言,這部小說的主題可以理解為女性身份自我認同表現出的困惑,林白的敘事也因此顯示出女性主義敘事別具一格的力量。小說開頭就出現一個"改名"的行為。"林白薇"---這確實是作者原來的真實名字,但這個名字被男性看成是"交際花"的名字,女人的名字本身就隱含著男性/女性的敘事結構。在女性命名儀式中,男性是話語權力的掌握者,女人是被敘述者。女人的名字總是與她的社會角色相關,命名不過是一種象征儀式,在名字的背后,男性話語準備了一整套的敘事策略:好女人/壞女人;交際花/良家婦女;高貴/賤貨……等等。事實上,女人并不反對這種命名,她們自然而然就接受這種命名的系譜學。林白薇于是被改為"林蛛蛛"---這一更改既是一次對男性強權的默認,也是一次反諷性的抵抗。"林蛛蛛"這個名字怪模怪樣,它顯然是在男性命名的話語譜系之外。林蛛蛛完成"改名"的儀式之后,她發現她并沒有逃出男性的規范,她的身體被置放在十幾位身強力壯的半裸的男性身體語境里。林蛛蛛一直在逃脫,她無法準確找到已經存在的女性角色,情感、愛情、身體、愛欲……這些女性性別角色令她困惑。林蛛蛛奇怪地抵抗著那些強壯的男性身體語言,卻對女性的氣味產生濃厚的興趣。美麗的梅飛身上散發的氣味令林蛛蛛神魂顛倒。怪異的企圖逃脫男性的林蛛蛛可能是一個潛在的同性戀者。但女性的世界對于她來說,也只意味著精神性的姐妹情誼。海潔是一個標準的同性戀者,但林蛛蛛面對海潔的身體語言也退縮了。海潔的撫摸與其說是海潔在辨析林蛛蛛的女性角色,不如說是林蛛蛛對女性身份的極度困惑。通過改名,通過對男性的身體逃脫,林蛛蛛始終不能確定自己的身份。女性?一種異類的女性?她的性別含義到底是什么?
這部小說確實是以前所未有的直接方式提出女性的性別含義問題。問題的復雜性并不只是簡單的男性/女性對立,而且同時在于女性自身的不確定性。例如,這部小說中,林蛛蛛反復寫到對自身瘦弱的身體的反思,她的身體本身是反男性關于女性身體想象的,并不是典型的"女性的"的身體,這使林蛛蛛在與男性進行身體語言對話時,困惑之極。正如某些女權主義者所說的那樣,女性如果憤怒到極點,她們就訴之于她們自己的身體。在回歸自己身體的修辭學中,徹底抵抗和消解了男性。林蛛蛛如此堅韌地要達到自我認識,她甚至到工藝美術學院去做裸特模體兒。在男性/女性的直接面對的語境中,在藝術的唯美主義的修辭學中,去理解自身的純粹女性存在。但林蛛蛛成功了嗎?最終依然沒有答案。那個請她寫卡拉斯的男人,他的觀念是不可動搖的。女人能夠反抗嗎?卡拉斯與奧納西斯的情愛關系,最終還是說明,最優秀的女人最終還是難以逃脫被強權式的男人支配的結局(在不同的人的理解中,這二人的關系充滿了古典主義的美感)。然而,林蛛蛛這樣一個普通平凡的女人卻執拗地要確認自我,她遠未獲得勝利,但她依然堅持。
把女性自我認同的故事融入對一個時代的文化眷戀,構成這部小說的特殊意味。這個倔強的女性一方面試圖逃脫既定的男性語境,另一方面,她試圖進入這個時期的文化場,在文化語境中來書寫女性的自我意識。在文化/女性性別之間,去發掘寫作和感悟的靈感。這部看上去簡潔平實的自傳體類的小說,無疑有著特殊的意義。林白始終把敘述人與被敘述人及人物所處的環境剝離開來的特點,使她的敘述貫穿著一種自由穿越的力量。她的敘述人與人物的自我意識,構成一種奇特的二元反諷關系。
她的主人公(自我認同)的形象永遠處于生活的弱勢狀態,她顧影自憐,但從不自以為是,她總是恰當地意識到自身的"缺陷"以及自身的弱勢地位,因而她的人物天然拒絕主流社會,與主流社會若即若離,既是一種自憐,自我保護,也是對權勢的抗議和嘲諷。從這一意義來說,林白的敘事就不是簡單直接的女性身份認同,而是不斷的拆解,拆解女性最內在的自我---它不是走向肯定,毋寧說是走向更多的疑慮。女性的身份是什么?女性有身份(性別的,社會的,文化的?)嗎?林白始終充滿了疑慮,因而也始終保持著一份清醒。
策劃·組稿·責編:李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