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臺前

在分科細密的大型醫(yī)院里，充塞著各色各樣令人眼花的晦澀地帶和悲傷場景。但穿越各個病房、手術室、診療室和看診間，有一個溫暖的角落，一直是我自學生時代便衷心喜愛的，那就是滿溢神秘和盼望的“產房”。無奈產科與眼科之間的關聯(lián)性極為淡漠，眼科醫(yī)師除了偶爾接獲幾張“妊娠毒血癥”或“懷孕型糖尿病”孕婦的眼底檢查照會單外，能夠堂皇步入產房的，大概只剩下摘取新鮮羊膜的稀少機會了。

“天然的羊膜，透過目前仍未研究出來的機制，具備著其他先進科技所合成的人造材料所無法取代的良好療效……”久未踏入產房的我，正是為了上述文獻的這段描述，像個傻瓜般目瞪口呆地注視一個新生命驚心動魄地誕生。

為了節(jié)省等待時間，我選擇了晨間產房的第一臺刀。當一切消毒、準備手續(xù)就緒過后，經驗豐富的老教授利落地在孕婦龐大的肚皮上劃刀。“馬上你就可以取到羊膜了!”老教授氣定神閑，安撫著一旁等待，有些心焦的我。當利刃逐層劃破腹壁，穿越子宮，刺穿羊膜后，產婦的鮮血和著嬰兒的羊水奔瀉而出。是了，就是如此了，我過去實習時的印象漸漸清晰；下一個步驟，理所當然就是新生兒順利地誕生了……

“奇怪，這個嬰兒胎頭是不是太大啊?怎么生不出來呢?”幾分鐘過去了，教授喃喃自語著，囑咐一位實習醫(yī)師用力推擠著產婦的肚腹；但不知是力道太小，是胎頭太大，或是刀口太小?只見胎兒幾絲柔細的頭發(fā)露出子宮，胎頭卻卡在刀口中動彈不得。情況有些不妙，原先在我身旁討論羊膜處理事宜的住院醫(yī)生迅速帶上手套，跳上產臺幫忙推擠。在慌忙中我清楚聽見接受半身麻醉，原本半陷昏迷的產婦痛苦地呻吟。

“快快，趕緊請小兒科醫(yī)師上來支援，胎兒可能會難產啊!”顧不得原先的優(yōu)雅和尊嚴，產科教授開始焦躁地大喊著。

“快上胎頭吸引器!”

通常在難產時，利用強力的真空吸引器吸住胎頭，可強行將卡在傷口的胎兒拖出母體外。但連續(xù)吸引三次之后，胎頭的頭皮下已因過度吸引而出現(xiàn)不小的血腫，但胎兒仍紋絲不動。

“吸引三次無效!”連一旁的護士小姐都忍不住喊了起來。

“那就快上產鉗啊!”之后，只見教授將產鉗伸入傷口中胎頭邊緣，猛力地撼動卡住的頭部。我回憶起教科書上描述著使用產鉗可能造成的傷害，不禁顫抖起來。

“唉!還是不行哪!胎兒還是出不來……來，我把傷口盡量撐大，趕快再上胎頭吸引器!”

吸引器驚人的噪音再度響起，一次，兩次，三次……原以為是簡單順利的生產過程，沒想到這個任性的嬰兒，竟是在醫(yī)護人員手忙腳亂，招術使盡，束手無策時才沖破刀口，驚險地降臨人間。只是經過冗長的掙扎，嬰孩全身早已發(fā)紫發(fā)黑。待教授急急剪斷臍帶，一旁待命良久的小兒科醫(yī)師已迫不及待地將奄奄一息的嬰孩送上處理臺，吸出口中鼻中的羊水胎糞，并反復拍打嬰兒背部。這短短幾秒鐘的靜默處理，竟是無比地漫長。好不容易，終于嬰兒哭了!他黑紫色的身軀因有了新鮮氧氣的滋潤，逐漸轉為可愛的粉紅色澤。嬰兒終于哭了!

產臺上雙眼瞪大的產婦和忙于縫合傷口的醫(yī)師們放下了心頭重擔，僵硬的臉龐上漸漸染上疲憊但喜悅的笑意。當小兒科醫(yī)師開始吹著口哨，愉悅地為嬰兒身上涂抹香噴噴的花生油，我癡心地望著這位胎頭特大的小男嬰，即使頭皮下腫起幾塊血塊，但他相貌的圣潔和無瑕仍令人贊嘆。

“喂!這位眼科醫(yī)師，你今天究竟是來采取羊膜的，還是來看嬰兒的啊?”當我仍沉醉在嬰孩的香甜氣息中，渾然忘我時，剛完成了縫合手術的產科醫(yī)師已笑盈盈地換下手術衣，輕松地開起玩笑了。的確，一場驚天動地的誕生，幾乎讓我忘卻了此行的目的。我趕緊拿起溫熱而血腥的胎盤，仔細撥下那層透明細致的羊膜。這層原應廢棄的羊膜，將在下周移植到一位女性患者的角膜之上。究竟是透過什么樣的機制，人工取代品無法超越天然羊膜的療效呢?這位幸運獲得捐贈的患者在病愈之余，永遠也不會知道嬰孩在生產過程中的驚險刺激吧。我用抗生素溶液浸泡著漸趨潔凈的羊膜，忍不住輕唱起對生命的禮贊。其實五年前，還在產科實習的六個星期中，我也經歷過接生幾個自然生產的嬰孩!不知這些我曾親手迎接過的新生命，是否智慧與身量也與日俱增呢?他們的成長過程會順利嗎?將會長成社會未來的棟梁嗎?他們的人生際遇會是如何?

婦產科醫(yī)師在辛苦地接生后，已輕松地離去，在下一臺接生手術前稍事休息；但躺上嬰兒床上的小生命，人生才剛剛開始。我愛憐地看著那陷入沉睡的臉龐。醫(yī)師責任已了，現(xiàn)在，也只能衷心祝福他往后一路逢兇化吉，一如他度過降生過程時所經歷的驚險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