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線距離

航船在頂風(fēng)迎浪行駛時，往往曲線距離最短

那天下著暴雨，海上的風(fēng)浪很大。我緊閉著雙眼，抵制著體內(nèi)的翻江倒海，只希望能早些抵達海岸。?？诮K于出現(xiàn)在視野中，輪船在最后的幾百米不是直線靠岸，而是磨磨蹭蹭地繞了一條大弧線……那是1992年夏天，30出頭的我橫渡瓊州海峽的情景，多少年后還清晰如昨。

我到海口有明確的目的——到一家叫鑫源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求職。我曾經(jīng)在去海南采購橡膠時遇到過一位姓柯的先生，一起相處的兩天時間里，他對我相當友好，我管他的夫人叫大姐。這位先生便是這家如日中天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老總?；貞浵嗵幍狞c點滴滴，我相信自己給柯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相信柯總對后生的古道熱腸，我甚至已經(jīng)看到柯總見到我時的驚喜交加熱情擁抱，和接下來的委以重用。

踏上?？诘耐恋?，我像胡漢三一樣豪情萬丈:僅僅一年半時間，我又回來了，不過不再是匆匆的過客，而要爭取做這片藍色天空的主人。大街上有鑫源公司的廣告，按圖索驥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坐落在鬧市區(qū)的公司。

柯總的鑫源公司裝飾得富麗堂皇，像我的未來一樣充滿陽光。我心潮澎湃，耳邊仿佛還回響著柯總那爽朗的笑聲，和他鄭重的承諾:“你若到?？?，工作包在我身上，你這樣的人才我求之不得，公司的所有職務(wù)任你挑。”我長長地舒了口氣，告訴辦公室的小姐我是柯總的熟人，有事要找他。小姐熱情招呼，端了一杯水在我面前，說柯總?cè)チ巳齺?，有什么事可以告訴她;如果特別重要的話，她可以馬上聯(lián)系柯總。我忙說:“不用，我是來找工作的，不急?！毙〗阋宦?，美麗的笑容頓時散作暗黃的雀斑，她坐回她的座位，公事公辦地說:“那你先填張表，留下你的聯(lián)系辦法，回去等候通知?！蔽冶M量不去想閻王易見小鬼難纏這句話，專心填寫求職表，填完表，我又給柯總寫了封短信，對我們曾經(jīng)相處過的美好時光進行了深情回憶，并對未來鼎力協(xié)助他的事業(yè)的輝煌前景作了極富激情的展望，自己都被感動了，相信柯總也會被我打動。

那時我尚不知BP機為何物，給柯總留的電話是我住的小旅館外面小食店的公用電話。一連幾天，柯總都沒有消息，打電話過去問，那邊總是說柯總很忙，讓我耐心等候。我的錢袋越來越癟，心越來越慌，偏偏雪上加霜，同屋一位湖北大漢找不到工作打道回府，將我藏在衣服里的幾百元悉數(shù)牽走，只留下二十多元零票。我如雷轟頂，腦子里什么都沒有了，只知道機械地往碼頭跑，希望看見那張丑惡的臉。然而我只看到陽光下發(fā)亮的海水，和海邊一片片的白沫，人都以為海水蔚藍潔凈，卻不知在靠近人后也變臟了。我在太陽下暴曬，不覺得熱，不覺得累，什么感覺都沒有，只是滿腹心酸地想念柯總，像渴望翻身的農(nóng)奴盼望毛主席一樣渴望見到柯總，宅心仁厚的柯總必定大發(fā)慈悲收留我……然而，我真的要將潦倒的自己送上門去展覽博取柯總的同情嗎?那樣我在他心目中不就成了一個靠別人憐憫過活的可憐蟲，一個活生生的笑料人物了嗎?如此定位我還有什么發(fā)展與出頭之日呢?況且十幾天過去了，柯總連個電話也沒有，在這座活力四射的城市，他并不短缺熟人，他只需要出類拔萃的人才，我一開始就在犯一個判斷上的錯誤……

回到旅館，我翻撿所有的東西，看有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變賣抵擋一陣，居然真的在筆記本里找出了100元錢，是出發(fā)前妻子連同身份證放在塑料封面夾層里的。鈔票的號碼是一組吉祥數(shù)，妻子說希望這些號碼給我?guī)砗眠\，萬一發(fā)生什么事還可以用來救急。船票、火車票，再加兩頓飯，正夠我回家，我決定明天一早就回家。

晚上湖北大漢空出的床位來了一位新同房，是位滿臉稚氣的年輕人。他見到我收拾好放在床頭的求職資料，便一個勁地詢問，到人才市場怎么乘車，什么專業(yè)聘用率高，在哪些地方吃住經(jīng)濟實惠等等。我沒有心思跟他多說，他非常失望走出門去，我立即聽到他詢問別人的聲音響起。在?？诖袅艘欢欤诘却驴傁⒌娜兆永?，在街上轉(zhuǎn)悠的時候，我也到很多單位去求過職，當然沒有任何結(jié)果，否則我也不會想回家。但我對海口已經(jīng)相當熟悉，就算空手而歸，也不能說一無所獲，至少比這位新面孔多點什么。我突然萌生一個念頭:我為什么非回去不可呢，有的人靠替人指路就能維持生計，我為什么不把對?？诘牧私夂妥约旱那舐毥?jīng)驗兜售給新來者賺些生活費呢?我要編寫一本《?？谇舐氈改稀?這個想法讓我激動不已，馬上把自己收集到的各種招聘資料和所做的筆記全部分類歸口，攤開紙筆奮筆疾書。熬了一個通宵，6000多字的初稿一氣呵成。天一亮，又馬不停蹄地進行核實和補充，接著拿去請人打出來，油印若干份。我把這份信息資料署名“挺南”，別人看著鼓舞人心，其實是為了紀念這段挺難的日子。每份定價2元，比礦泉水還便宜，在求職者聚集的碼頭推銷，第一天就賣了200多元。

基本生活能夠保障了，還得繼續(xù)找工作，畢竟我沒有把求職咨詢做成大產(chǎn)業(yè)的雄心和能耐。一邊賣資料一邊求職，得來的信息又不斷豐富求職資料，雖然天天奔波勞頓，心里卻越來越自信。我已經(jīng)忘了到?？诘某踔?，已不想再去找柯總，我相信我能在這座欣欣向榮的城市開創(chuàng)出自己的新天地。半個月后我接到一家旅游開發(fā)公司的錄用通知，結(jié)束了賣資料找工作的流浪生活。工資550元，比我以前的工資低，但畢竟在僧多粥少的海口有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飯碗，我非常珍惜這份工作。我深知要在形象上“本土化”很容易，?？诘娘L(fēng)自然會幫你的忙，但真要在此站穩(wěn)腳根，則必須讓自己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人。危機感時時伴隨著我，讓我的能力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試用期滿，我如期轉(zhuǎn)正，還當上了公司的經(jīng)營部長。我策劃的幾次大規(guī)模的活動讓我在業(yè)界大出風(fēng)頭，已有別的公司暗地想挖我。我終于可以挺直腰板說，我靠自己的力量贏得了立錐之地。

與柯總意外相逢是在一個經(jīng)貿(mào)洽談會的開幕式上。他仍是過去那種高門大嗓粗獷豪放的樣子，一邊大聲說著“小嚴你好”一邊向我走來。老實說那一剎那我真沒認出他來，兩年時間，我們都變了些樣。他以一個瀟灑得有些夸張有些霸道的姿勢與我熱烈握手，親切地拍著我的背向身邊的人介紹:“這位是旅游界的新秀，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禮貌地問候柯總，奉上我的名片，數(shù)月前拜會柯總等候消息的往事依稀恍惚?？驴傋屑毜乜戳丝疵圃顾葡驳卣f:“好你個小嚴，到海南不來幫我的忙，倒偷偷給人家當經(jīng)營部長，搞得風(fēng)生水起的!”我客氣地說這家公司工作很有挑戰(zhàn)性，能鍛煉提高自己。我沒提曾去他公司并給他寫過求職信的事。分別時，柯總一再邀請我去參觀他的公司:“希望你能到公司來工作，我給你更高的職位和薪水”。聽到這些話，表面上我很平靜，心里卻百感交集，當初千方百計想進入柯總的公司而不得，如今兜了一個大圈子仍然回到原位，不知是喜是愁。

一連幾天，柯總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催我，“我以前就說過你到我公司來職務(wù)任你挑，怎么，瞧不起我這小廟了?”我也想換個工作了，我渴望挑戰(zhàn)自己尚陌生的房地產(chǎn)領(lǐng)域，于是，一個月后我到了柯總的鑫源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這時的我已經(jīng)懂得，機會不是熟人所能給予，而要自己創(chuàng)造，我不以柯總的朋友自居，而始終抱著讓自己成為企業(yè)不可缺少的人這一處世觀念，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一年后，我被提拔為總經(jīng)理助理，不久又當上了分管兩個項目、兼管人事的副總經(jīng)理，當初接待我的小姐成了我的手下。

年底，與檔案員一起清理歷年應(yīng)聘人員資料時，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當初寫的那份求職信，首頁用紅筆寫著粗粗的四個字“暫不考慮”，是柯總的筆跡，落款日期是我到海口的第二天。那一天，年屆三十的我像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一樣，揣著熱情的夢想闖進柯總的領(lǐng)地，沒有遭到拒絕卻仍然黯然離去。就在前一天，在風(fēng)雨飄搖的海輪上，我的體內(nèi)翻江倒海，海輪毫不同情地繞了個大弧線向海岸靠近……我突然想起，物理課上似乎講過，航船在頂風(fēng)迎浪行駛時，往往曲線距離最短。

(編輯謝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