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報道是為生活在今天的、沒有體驗過那段可以叫做“北大荒歷史”的讀者們寫的,但結尾提出的問題卻足以觸動每一個在那里生活過的“知青”的心弦。險惡的沼澤、綿延無際的麥壟、察哈洋水利工地零下45度時那些汗流浹背的男生和女生、被小興安嶺兇猛而偉大的山火吞沒了的戰友的焦黑的尸體、被捉摸不定的古老而神圣的大樹砸倒的伐木者、還有迷失在雙鴨山煤礦殘破坑道里永遠找不到家的幽靈……那些粗野的靈魂,他們每一個都勝過了海明威。
----15年以后,借著夏威夷的月光,我第一次讀到費利尼那部自傳體影片結尾處的莊嚴聲明:“我追求過,我一無所獲,但我追求過了。”歷史可以終結,生命可以終結,但體驗是永恒的。我為那些體驗而感動,我為每一個“北大荒人”的體驗而感動,我為每一次被真誠地追憶的體驗而感動。
----對體驗的追憶意味著“反思”。當意識反思自身時,它便從“自在的”升華為“自為的”,從而被黑格爾稱為“自我意識”,稱為“精神”,稱為“自由”。經過200萬年的演化,人類精神正從無意識狀態進入一種被叫做“有意識進化”的演化階段。好像一個孩子,剛剛出生的時候只具有植物性本能,漸漸意識到“自我”,又漸漸意識到其他“自我”的存在與權利,最后進入意識基礎上的“無我”境界。
----今天,環境主義被區分為深刻的和膚淺的兩類。深刻的環境主義批判“人類中心”的社會發展觀念,堅持“意識基礎上的”回歸自然;膚淺的環境主義僅僅批判“過度發展”,卻仍然要求大自然“造福于人類”,服從人類的發展計劃。我覺得,人類只要仍然停留在膚淺的環境主義立場上,就仍然僅僅是自在的人類,而不是自由的人類。可是精神從必然向著自由的發展不能是單純的理論和對話過程。自由是體驗的結果,因為只有親自體驗過的東西才刻骨銘心。而理性設計則缺少這樣的體驗基礎,所以一旦減弱了執行機構的強力,美麗的設計便灰飛煙滅。于是美國人總愛說:請讓我犯錯誤!沒有錯誤的體驗,怎么會有成熟的人呢?
----歷史,包括“北大荒”這段歷史,總會不斷被后來者“否定”(作為“揚棄”的否定);另一方面,人們持續地尋找和珍藏著“老照片”。誰說45年的歷史歸于“荒唐”?誰說45年的體驗太過漫長?荒原上的足跡不是真正的道路,放逐了的心靈不會在意時間。
----茫茫雪地里,我面對著一只孤狼。我相信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它的和我的。就這樣,這篇報道把我帶回到這只孤狼面前——歷史、生命、體驗。
背景
從北大荒到北大荒
----許多年之后的2000年1月10日傍晚新聞時間,68歲的北京居民楊華坐在自家客廳的小板凳上看電視,他一定想到了45年前的那個暮春的上午。
----那個暮春的上午,他,23歲的西黃村農民,鄉長,團總支書記,區勞模,正在鋤地,忽然接到通知,“團中央有事找你商量”,他撂下鋤頭跑到區里。在區委,代表團中央意思來的中國青年報社的舒學恩告訴他,根據毛主席在五月發表的指示,“農村是個廣闊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以及黨中央《關于墾荒、移民、擴大耕地、增加糧食的初步意見》的批文,團中央決定組織青年墾荒隊。“到北大荒開荒,你愿不愿意?”團中央代表問。
----“愿意。”楊華答。
----而2000年1月10日的傍晚,那個當年“青年墾荒隊第一人”,如今已退休返京在家的老人,看到了這樣一條重要新聞:為了保護三江平原由于過度墾荒而遭到嚴重破壞的濕地,政府決定全面停止繼續開墾北大荒。
----“……當我們知道祖國有十幾億畝的荒地在邊疆睡大覺,黨和國家號召我們進行開墾時,我們恨不得馬上跑到邊疆去,叫那黑油油的土地全部翻個個兒,不許它長野草,要讓它給我們生長出糧食!那么好的土地為什么不可以為社會主義服務呢?……不管邊疆的路程多么遙遠,也擋不住我們遠征的決心;不管邊疆的風雪多么寒冷,也吹不冷我們勞動的熱情!邊疆,那正是考驗青年人最好的戰場……勝利在向我們招手!”
----1955年8月30日,在這一連串的排比句之后,楊華率領“北京青年墾荒隊先遣隊”60人,在北京市人民的夾道歡送中,在前門火車站1500名群眾的歡呼聲中,登上了開往北大荒的硬席車廂。
----此后一年中,幾乎是以一樣的熱情方式,有哈爾濱、天津、河北、山東14批2570名墾荒隊員陸續來到黑龍江蘿北地區墾荒,成為北大荒開荒的先遣軍;再以后,北大荒迎來了14萬“永不放下槍”的復轉軍人、上萬名“需要再教育”的地方干部、5萬名科技人員以及“尋求廣闊天地”的45萬名支邊青年和城市青年。
開荒
----四十幾年來,北大荒人生存和貢獻的主要方式,依照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形,可分這么幾種:扯草,刨樹根,翻地。
----大概是追求規模效益,天津隊杜俊啟他們膽子放大了一些。他們一把火點著了11月的莽莽荒原。沒成想一股旋風,火苗越過火道,一時間荒火連片。方圓百來里,墾荒隊員們和蘿北縣政府組織來的1000多號群眾忙著撲火,渴了趴在地上嚼口水泡里的冰,餓了啃一口隊友們傳來的大餅子,從上午一直奮戰到星星出來又隱去。他們后來把這次撲火叫作“荒火戰斗”。
----還有一種叫“上山下水”,“上山”包括上坡度30度以上的不該上的山,砍不該砍的樹——這個“不該”是后來的說法,“下水”就是改道河流,疏干濕地。等復轉官兵來了,知青來了,以至后來國內外的公司和個人墾荒者也來了,北大荒顯得“人多地少”的時候,這種開荒方式漸漸流行起來。
伐木
伐木是另一個主要節目。楊華、杜俊啟們就是在北大荒零下40度的寒冬臘月上山“接受考驗的”。幾十厘米粗的大樹用斧子一下一下地砍,虎口震裂了,腳凍木了,可是看著上千立方米的木材從深山到營地,蓋房子,取暖,為我所用,肩抗大斧的人們總禁不住哼起這么幾句歌謠:“冒著西北風,邁步森林中,手持大斧賽武松,樹倒聲音像炮轟。”
捕魚
----最初捕魚之易其實算不上捕魚。當“棒打獐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不再是現實之后,人們向更深更遠的水面去,他們把魚網孔再縮小一些,他們掌握了炮轟和電擊兩種新方法。
----為了這三項事業,善假于物的人們還動用了愈來愈先進的物力。楊華他們60人的小隊一來就牽了35匹馬,兩輛膠輪車,轉業兵到來之后,為了北大倉的理想,這片荒原漸漸成為新中國農業機械化最高的農場群。僅以共青農場為例,1985年時,就擁有了364臺拖拉機,254臺聯合收割機——1958年的復轉軍人劉希孟和他的隊友們一天下來每人平均開墾6公頃。
2000年的復雜心情
----在收獲了這么多糧食和與糧食相關的青春往事之后,2000年元月,北大倉的造就者們心情復雜。
----楊華,雙手的裂口粘滿膠布,仍然戴著紅袖標在居委會發揮余熱的嚴肅老人,一邊在記事本上點數當年的稻谷,一邊比劃那些消失的山、疏干的池塘;說完“早該停了,我擁護”,接著強調“誰也別想抹殺那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