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國(深圳)
隨著一年一度高考的臨近,一向被視為高考最重要科目之一、安排在考試第一堂的語文,又成了一些專家學者們"炮轟"的對象。
"語文,我為你流淚","語文教育:世紀末的尷尬","中學語文坑死人","遺忘和隔離的工具"……
中學語文,你到底怎么了?
王蒙能考多少分?
著名作家王蒙曾經幾次做過中學語文標準化試卷,想看看自己能得多少分。結果成績都不理想,其中最好的一次成績只有60分,剩下的,連及格都達不到。王蒙認為,這些試卷的答案都相當死板,不是A就是B 。他提出,現在流行的標準化試卷也許是受英語電腦化、數據化考試的影響,亟待改革。
在冰心老人離開我們的時候,王蒙就曾經感慨地說:"今后還有這樣大氣和高明、有教養而純潔的人嗎?偉大古老的中華民族,不是應該多有幾個冰心這樣的人物嗎?"眼見20世紀的中國文化大師們一個個走了,真叫人害怕后繼無人。
許多專家學者在經歷過一番痛苦的思索之后,英雄所見略同:新中國文化大師人才凋零,"中學語文"罪責難逃。日前,在"草原部落創作室"主任賀雄飛的策劃下,一部以"拯救中學語文"為己任的著作《審視中學語文教育》出征了:孔慶東、摩羅、余杰上陣主編,嚴家炎、錢理群、王富仁、藍棣之等全力顧問,葛兆光、楊東平、孫紹振等沖鋒陷陣,直搗"中學語文"幕后可悲的僵化思想體系。
編者在"拯救語文"一文中這樣說:悲慘的中學生朋友,我的弟弟妹妹,你們學了12年語文,居然寫不好一張字條;你們學過數百篇課文,居然聽不懂一首歌謠;你們嘔心瀝血背誦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寫作特點"、"標準答案",只不過是為了應付幾個小時的高考。假如你考上了中文系,大學老師第一天就會告訴你:"把你從前所學的,全部扔掉。"可憐的中學語文老師,你們也明知這樣的教材不對,這樣的教法不好,可是為了讓學生考上大學,為了讓家長露出微笑,為了能當上"優秀教師",為了應付上面的"檢查指導"……你們只好牙掉了咽下肚硬把老鼠講成貓。你們在教研室也是憤憤不平,對"標準答案"熱諷冷嘲,可是一走進教室,你們就黑手高懸黑教參,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此時,舉國上下一片聲討"中學語文"的聲音,這些聲音或許有一點夸張和激憤,然而那是因為愛之深,痛之切;那是因為他們要拯救的,是世上最沉重最豪華的"泰坦尼克號",是我們民族文化的載體,是我們立國立人的依靠。
學生的茫然和家長的尷尬
幾乎每一個家長,包括在中國文學方面頗有成就的家長,似乎都嘗試過在孩子面前的尷尬,因為他們發現自己做不出小學5年級的語文題,他們的答案被孩子的老師打上大大的"×"。作家莫言哭笑不得地說他連女兒的作文都不敢改,因為如果按照老師給女兒規定的寫作文的要求來看他的作品,將"沒有一句不是病句"。
詩人鄒靜之也發現自己輔導不了上小學的女兒的作業。根據句子的意思寫成語,關于"思想一致,共同努力",女兒答"齊心協力",老師判錯,標準答案是"同心協力"。另一條"刻畫描摹得非常逼真",女兒答"栩栩如生",他覺得沒有什么不妥,想不到老師又判錯,因為標準答案是"惟妙惟肖"。
筆者一位編輯朋友的兒子讀小學5年級,一天向父親請教寒假作業中的難題,題目是:請寫出形容"最長的腳"和"最短的季節" 的成語。
當了10年編輯的朋友想了半天,想出了"一步登天"和"白駒過隙"兩個詞,誰知第二天被老師打了兩個大大的"×"回來了,原來標準答案應該是"頂天立地"和"乍暖還寒",朋友的兒子委屈地說:"爸爸,你要不會,下次不要亂說。"而朋友實在想不通,如果" 頂天立地"可以形容"最長的腳",那么"一步登天"為什么不可以。
一位記者說,老師讓他的孩子寫作文描寫他們在課外活動時丟沙包的情景,孩子寫道:"沙包在我們手中像流星一樣地飛來飛去,在中間跳來跳去的同學被打得屁滾尿流、狼狽逃竄……"記者認為寫得很生動,想不到老師的批語是:胡說八道。后來,老師出了一篇作文題《我和我的朋友》,孩子寫了他和他養的小動物之間的趣事,記者也認為寫得挺好,想不到老師給的評分是不及格。記者很疑惑,特地到學校請老師拿出得了高分的同學的作文來看,原來內容幾乎都是寫同學中互相友愛雨中送傘之類的故事,從結構到用詞好像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難道這才是我們要求的好作文嗎?
難怪《審視中學語文教育》的作者要大聲疾呼:"這是一本傷心的書,因為再不傷心我們的孩子將不會說話;這是一本拯救的書,因為再不拯救我們的民族將由聾而啞。
"兩地的師生,一樣的聲音
現在讓我們去看看另一個場景:9年前,1990年12月6日上午,臺北建國中學三年級26班教室,4個成年人和57名中學生正對臺灣高中國文課本是否受歡迎一題進行探討。
4個成年人是《國文天地》副總編輯連文萍、編輯陳曉怡、朱云豐,建國中學教師楊鴻銘。與會學生則是建國中學(高中)三年級26班的全體學生。
對"國文課能給我什么?"和"國文課的目的是什么?"兩個敏感問題,臺灣的中學生們如是說:
曹永正:國文教育應該要幫助我們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但是目前的國文課并未達到這樣的效果,這是因為我們的課本選材以儒家思想為主流,講的不外是"忠孝節義"。但是中國學術思想史上號稱黃金時代的春秋戰國,卻是諸子盡出、百家爭鳴,國文課本應該可以把各家思想都選出來,讓我們去比較,選擇合乎自己興趣、需要的思想,沒有必要預先設置好個模式,叫大家跟著走,這樣不過是訓練一群只會讀書的驢子。
王文聰:我以為"國文"課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教我們怎樣表達自己的意見。
劉建宏:現在國文課本有一個很大的缺點就是取材不均勻,中國歷代文人這么多,好文章必然也不可勝數。我稍作統計發現,六冊的國文課本,以民國的文章最多,占了30%,唐、宋各占10%,其它各代則都不足10%。在作者方面,唐宋八大家共選17篇,獨獨曾鞏未被選入。民國以來,孫中山、蔣中正、蔣經國的文章也占了9篇之多,這些文章大都是教我們要忠于國家。像這類文章占去太多篇幅,對我們學習國文實際上也沒有任何幫助,應該予以刪除或移到"公民"、"三民主義"課本比較合適。
蕭必沛:對于政治性的文章,我認為應該予以刪除,因為占掉太多的白話文的篇幅。這些政治文章取代表性即可,但現在的每一冊課本竟然都選擇了一至二篇,這無異是浪費國文課本的篇幅。最后,經與會全體同學認真討論,評選出國文高中課本中最令人印象深刻和最不喜歡的文章。
最令人印象深刻課文前5名
《縱囚論》(歐陽修)《赤壁賦》(蘇軾)《留侯論》(蘇軾)《哲學家皇帝》(陳之藩)《念奴嬌·赤壁懷古》(蘇軾)
最不喜歡的課文前5名
《我們國家的立場和國民的精神》(蔣中正)《一位平凡的偉人》(蔣經國)《靈山秀水挹清芬》(潘琦君)《革命哲學》(蔣中正)《這一代青年的新希望》(蔣經國)
無獨有偶,在臺灣這個座談會過去8年之后,1998年12月12日,北京大學也有幾個人對大陸中學語文進行了一番對話。此次對話的地點在北京大學教授錢理群先生書齋,對話者共4人:錢理群教授和他的學生余杰及弟子摩羅、楊帆。讓我們聽聽這段錄音:
余杰:還有一個問題是政治人物的文章選得太多,誰的官大誰就進語文課本。
錢理群:這其實也是把語文課本簡單地當作政治教育課。
余杰:魯迅文章的選編也值得研究,是否應該選這么多。現在許多中學生都反映學魯迅很痛苦,不知道在學什么?
錢理群:在大學里許多學生也很厭煩魯迅,中學生自然更會感到受不了。原因大致有兩個:他們選的是符合政治需要的文章,把魯迅的作品扭曲后納入他們"階級斗爭"的范圍,因此特別看重論戰性的文章。另外魯迅作品所占的比例也實在太大。
余杰:中學語文的12本教材中,中國以外的作家所寫的作品只占8%,照理應當有30%~40%。除高爾基外,20世紀的外國作家一個也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無一人入選。錢理群:教育方面的問題太值得關注了,也太值得批評了,我覺得1949年以來許多大的失誤是比較容易彌補的,但有兩個大的失誤是很難解決的。一個大的失誤是人口問題,這使我們現在面對如此眾多的人口毫無辦法;其次就是教育問題。而最近這20年來最大的失誤就是教育問題。教育方面所造成的惡果短期內是看不出來的,越是一時看不出來,積累下來的問題就會越多,隱藏著的惡果也就必定越大。
目前最主要的弊端是太忽略人文教育的作用。語文教育有其特殊性,許多人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時,都會發現對自己影響最大的往往是語文教育,或者是語文教師。就我而言,決定我一生發展的是語文老師。語文教育應當占有一個特殊甚至是核心的位置,因為語文的文學性對青少年更富有感染的力量。中學語文教育落實到人文教育上時,就是給人建立一種精神底子。我對整個中國改革的看法是,改革要早,步子要慢。也就是開局要機警,行動要謹慎。我們的社會有一個特點就是要么不改,要么改起來就亂來。有的問題反映一強烈,某個領導一句話就變了過來。語文教育的問題確實很嚴重,我們是要積極地宣傳這方面的改革,但在具體操作上是一定要謹慎的。
"炮打"的目的是為了振興
1998年,一次真正的中學語文改革浪潮興起了。
《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羊城晚報》,都大膽地發表了一系列"炮打中學語文"的尖銳文章。
張智乾在"無法釋懷的記憶"中寫下了自己參加1998年高考閱卷的真實經歷,也寫下了心頭的沉重和焦慮。這一年語文試題中,有一道題是用時間為主語,造出兩個比喻句。在閱卷時,張智乾發現,那些寫"時間如航船,載我們去勝利的地方!"之類句子的學生,都被老師認為"人生觀很積極"而得到了滿分。而一個寫"時間好比我們手中的沙子,從我們手里漏去,從此不再歸回;時間就像一列列車,載著我們,經過無數的人生小站,最后抵達死亡!"的學生,卻被老師們認為是"一點都不樂觀"而被判了零分。
張智乾曾盡力為這個學生辯解,認為這個學生的文筆和想象力都不錯。可老師們一致認為不能寬恕這個"人生觀灰暗"者。張智乾悲哀地想,如果"讓托爾斯泰、魯迅等大作家參加高考,說不定也會因他們的文章人生觀灰暗而落榜吧?"
鄒靜之在"女兒的作業"一文中寫道:"她的作文幾乎是假話、假感想、假故事大全。她的同學幾乎都寫過扶老婆婆過街,給老師送傘,借同學橡皮那類的故事。她們快樂地共同編著一樣的故事,然后套上時間、地點、人物三要素這樣的格式,去到老師那兒領一個好分。她們老師說天下文章一大抄,誰不抄誰是傻子。我在書店看到過《兒童作文經典》這類的書,擺了一架又一架,我不知道經典這詞現在已經變得這么隨便。這些書的最終目的并不是為了提高你的寫作能力,它向你提供些應付考試的、可以改頭換面的模本?!以佑|過一些大學生,他們看過的經典比我在文革當知青時還要少,他們不看巴爾扎克,也不看馮夢龍,他們不看金斯堡,也不看白居易。談到希望,再也不敢想十幾歲的人能寫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樣的句子來了。好像是文化提高了,好像是上學的兒童很多了,但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模子里走出來的孩子。"孫紹振一篇"炮轟全國統一高考體制"引起了全國上下的廣泛注意,他在講到高考語文命題時這樣說:"許多考題出得莫名其妙,答案武斷到荒謬絕倫,弄得語文考試比八股文還僵化。不但以學生為敵,而且以教師為敵。當高考題目發下來的時候,常常沒有一個語文教師有把握說出答案。
"一個中學生告訴我,市里的質量檢測結束以后,一位很有威信的教師照例給學生講解試題。他仗著自己的資格老,懶得看標準答案,就一面講一面問學生標準答案。學生用唱歌一樣的聲音作答,老師跟著解釋為什么要作這樣選擇,而不是作另一種選擇。機械重復使得一些思想活躍的學生覺得太不過癮,就故意朗誦錯誤的選擇,而教師就牽強附會地說明它是如何地正確。等到調皮鬼學生說明,真正的標準答案應該選擇的是另一條,于是教師又口若懸河地證明為什么另一條的絕對正確性。全班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問題的關鍵在于,為了設置陷阱,連出題者自己也跌入陷阱。一旦出卷者自己陷入謬誤,而這種謬誤又很輕易地化為標準答案,全國就沒有任何人能夠挽救。有這樣一個事實:一位重點中學的權威教師,在調進高等學校的那一年,他的公子面臨考大學。當他應兒子要求,為之做語文模擬卷子時,結果被認為錯誤百出。但是當他當語文教研組長的時候,他有出題的權力,他就是標準答案。
"高考考卷不但是一份考卷,而且是一根指揮棒??荚嚨牟轮i性質迅速滲透到教學的每一個環節中去。這樣,堂而皇之的語文課就充滿了一本正經的鉆牛角尖,傷天害理的文字游戲。在等而下之的東施效顰的習題集的洪水沖擊之下,語文教學就逐漸變成了應付惡作劇的黑色幽默。"這不但貽誤了青年,而且使教師的頭腦僵化、智力退化。兩代人的才智就在這樣荒謬絕倫的考試中無形地消磨著。
"如今,一部《世紀末的尷尬---審視中學語文教育》,便是囊括了種種對中學語文改革呼聲的新"盛世危言"。它是一部醫書,一部為"中學語文"去頑疾的藥典;它是一支敢死隊,為了救億萬青少年出奴性圈。人們說,"炮打"的目的絕不僅僅是"炮打",它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拯救和振興。
其實有問題的不僅僅是語文。這邊廂,有關語文教育的爭論沸沸揚揚,那邊廂,廣州《羊城晚報》一篇文章,又在歷數我國英語教學中的種種弊端。文章指出,在我國中學的英語課本中,學生們竟然學不到"總理"一詞;而一些大學畢業應付了四級英語考試的學生,被問到"油條"、"白粥"這種簡單的日常用語時卻不知如何作答。
面對教育這一"世紀末的尷尬",即將跨入下世紀的我們,將擔負怎樣的重任?□(編輯:肖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