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歌手和他的情人

程琪

他站在那兒，斜斜地背著碩大的吉它，沖著我笑。

他是這樣介紹他自己的：“湖北沙市人，1992年就出來流浪。走到一個城市，哪個名人開演唱會，我都會買票進(jìn)去，然后想辦法闖上去唱一把，讓觀眾聽聽是我唱得好還是他唱得好。有一次在深圳，陳明開演唱會，就是唱《快樂老家》的那位，我就闖上去唱了，這機(jī)會可不是常有，譬如陳美在‘首體，我也想闖上去，給她的保鏢攔住了，差點(diǎn)把我的胳膊給擰折了。城市跑多了，時間久了，原本的想法就有些跑味了，現(xiàn)在純粹就是為了生計(jì)?！?/p>

他大口地喝酒。

跟著他走進(jìn)校門，門衛(wèi)朝他背著的琴看看，哪個校園都會有一群熱愛音樂的學(xué)生?！拔覀?nèi)ケ究粕鷺牵煜抡n了!”

他在找人多的教室。在一間極大的階梯教室門口，他停下，看表：“還有5分鐘下課?！彼麕缀跚宄写髮W(xué)的作息時間。鈴響了，他推開門，徑直走到黑板前，老師回頭看他，顯得很莫名其妙?！跋抡n了?”他算是禮貌地打了招呼，在一片嘈雜聲中，他放大了喉嚨：“同學(xué)們，我是從湖北來的流浪歌手，現(xiàn)在我想為大家唱兩只歌。”他回頭在黑板上寫了《回鄉(xiāng)偶書現(xiàn)代版》，教室里的學(xué)生交頭接耳地看他。他拿出吉它，那是把很陳舊的吉它。老師找了前排的空座坐下，他撥弄著琴弦，若即若離的音樂充滿了整個教室，大家都很安靜。

第二只歌與其說是歌不如說是個故事，一個流宿街頭的故事。

掌聲很響，他把琴放在講臺上，“如果你們喜歡我的歌，可以在這琴上放上一塊錢，或者更多，或者更少。”他站在一邊，有些尷尬，這個時候他都會有尷尬，盡管他從不承認(rèn)。

琴上放滿了錢，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就是他的飯錢和住宿錢。緩緩地塞進(jìn)褲兜，點(diǎn)著頭倒退著，臉有些漲紅。

“我被遣送過?！蔽液退谏虾４髮W(xué)外臨街的小酒吧里，桌上放著扎杯的啤酒?！澳鞘窃诒贝蟮慕淌依铮覄傞_始唱，有個老師叫了校內(nèi)保安隊(duì)來，直接就把我送到公安局。警察審了幾天，把我送入遣送站，兩天后，隨著一群盲流給遣送到了保定，一轉(zhuǎn)頭我又乘上回北京的火車，那車票花去我身上僅有的12塊錢。到了北京已是深夜，我抱著吉它睡在街上，那天很冷。后來我就寫了首《露宿北京》?！彼偷偷匾鳎骸靶褋頃r，在起風(fēng)，那么沸騰的街道，冷得只剩我一個人。嘿!讓我來翻過路柵，在街心隨意坐下，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一個流浪歌手覺得這夜色很美妙。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我曾經(jīng)占有過一條著名的街道……”

他要回去睡了，明天還要早起。到了一個亮著燈的小旅社，他說到了。其他的人都已睡了，在他的床上攤著一張地圖，他每天都看地圖，他想跑遍上海所有的大學(xué)。

他說他常常會隱在學(xué)生里坐著聽老師上課。他最愛聽文學(xué)院的教授講中國文學(xué)，這時他會很認(rèn)真很認(rèn)真。有一次教授竟然點(diǎn)著他讓回答問題?！叭绻也怀鰜?，我會是個發(fā)電廠的工人?！彼樖帜眠^一張舊報(bào)紙：“有時我感覺自己很幸福，到過那么多城市，唱自己寫的歌，能吃飽穿暖，盡管是個流浪漢，但至少不會有人害我，一看就知道是個窮人。”他大笑起來?！澳慵依锶四?”我忍不住問他。“父親早沒了。有個母親，退休了，整日伴著電視過活。還有個妹妹，結(jié)婚了，兒子6歲，上次我回去，給他做了把我小時候玩的火柴槍。”說這話時，語氣淡淡的，是因?yàn)樗臍埲踢€是這家庭本來就是殘缺?“他們想你嗎?”盡管我知道他要回避。“他們習(xí)慣了!”依然是淡淡的。能不想嗎?每當(dāng)年邁的母親看見電視里出現(xiàn)個抱吉它的年輕人。“有女朋友嗎?”“太多了，幾乎每個城市都有。有真愛我的。有圖個新鮮的!”“那你對她們呢?”他想了想，沒有說話。

費(fèi)了些周折，終于見到了羅鴻飛在上海的女朋友。那是個不漂亮，略顯蒼白的女孩，她是大學(xué)兩年級的學(xué)生。

我和她面對面坐著，她的臉上掛著憂傷。我不知怎么問她，就沖著那點(diǎn)憂傷，我無法保證我的問題是否會傷害她。

“你覺得和他會有結(jié)果嗎?”

她的眼簾朝下，沒有馬上回答我，只是轉(zhuǎn)著她手上的杯子。我就和她聲明，她也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

“沒有!”她緩緩地?fù)u著頭，其實(shí)這樣的問題她已經(jīng)想過上百遍了。

“我認(rèn)識他到現(xiàn)在才兩個月，可我感覺就像做夢一樣。”她抬頭，那是種無助的眼神，這眼神讓我很奇怪地想到那歌手的笑。

“與其說我被他的歌吸引，還不如說我是被他的生活方式吸引，我感覺他是個男人!”

我搖頭，我能感覺他的吸引力，但他確實(shí)傷害了人。

“他愛你嗎?”

她很仔細(xì)地想，又搖頭。她已經(jīng)為了她的愛，把她身邊所有的親情都拋開了，只為著她以為的浪漫，而這單向的浪漫已讓她年輕的臉上掛滿了憂傷。

“走進(jìn)家里，我就像個突兀的陌生人，沒有人理我，甚至都不看我一眼……”她有些哽咽，她強(qiáng)忍著，面對我這個也突兀的陌生人。

“他有許多的女朋友!他不會為任何女人停留，他都會走?！彼f，她那女人的直覺比我的理性分析還要清晰。

我想說的是為什么不離開他，既然已經(jīng)知道。

“我……我已經(jīng)是女人了!”她再也止不住她的哽咽，她埋住她的臉，肩膀抽搐著。

在小咖啡館里，我問他：“你曾經(jīng)愛過哪個女孩嗎?”他的眼神一下子灰暗起來，他說他永遠(yuǎn)記得他的初戀，那還是在他的家鄉(xiāng)，他愛得死去活來，但最終那女孩拋棄了他，他整整痛苦了2年。我說：“你那許多的女朋友也痛苦，可能會痛苦一生。”

他背起琴，他說他過兩天就要走，可能去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