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偉 高 翔
10月8日,廣東省江門市中級人民法院不事聲張地作出了一項重大改判:原建設銀行恩平分行行長鄭榮芳再度走上法庭,去年11月被判20年有期徒刑的他得到了一個更為嚴厲的判決: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盡管法庭判決在一天之內即已作出,盡管法庭沒有邀請任何記者,事后僅以一條數百字的通稿示人,消息傳來,仍然極大地鼓舞了金融界人士。因為這一判決道出的絕不只是鄭榮芳個人的興衰榮辱,而是代表了法律對金融犯罪的嚴正立場,是各界對高息攬儲這一曾風行全國的行為模式重新認識和根本否定。
1987~1993年間,時任建設銀行恩平支行行長的鄭榮芳以30%以上的高息吸收了十多億元的存款,使建設銀行背上了沉重的壞賬,并一度引發了區域性的支付危機,幾乎給恩平市帶來了滅頂之災。而鄭榮芳從中不僅漁利上千萬元,并且榮升為恩平市主管金融的副市長。這一并不復雜的案情,歷經從建設銀行總行、中共廣東省委到中紀委的幾番調查,甚至被朱杌總理屢次提及,卻仍然難以定案,量刑之時又發生了一審再審的戲劇性變化。個中原委,早已不限于案件本身,它昭示了人們對發生在身邊的金融危機的判斷過程——從不明就里到恍然驚覺,再到嚴懲罪犯、亡羊補牢的認識曲線。
壞賬經濟
恩平是一個沒有出租車的小城市,小得好像容不下幾個人。記者在街上逛了一天,每個人都似乎見過兩遍以上。蝕跡斑駁的舊式民房隨處可見,去年夏天那場駭人的洪水卷走了8億元資產,在墻裙留下了一抹漸漸淡去的水印。然而由鄭榮芳發動的金融洪水給這個小城造成的創傷更為慘痛和深刻。幾乎每個人都曾有過這樣的經歷:從周一到周五,揣著身份證復印件和存折去沿江路上的辦事處領取申請表,借此分期分批地取回自己存在銀行里的款項——先是建設銀行,后是農行和信用社——就像在老母雞旁邊等著下蛋一樣。沒辦法,銀行早年高息攬來的存款總共有上百億元,一下子誰也拿不出那么多錢來兌付——恩平近年來的國民生產總值一直在40億元左右徘徊。
從1988年到1993年,也就是鄭榮芳任行長期間,建設銀行以高達36%的利息吸收存款近16億元;1994年繼任行長侯春幸變本加厲,將賬外賬做到了35億元。在建行的帶動下,市農行和信用社如法炮制,高息存款達到了60~70億元。銀行很快就挑不動如此巨大的支付額了,信用危機一觸而發。
恩平地處珠江三角洲,雖然是著名的僑鄉“江門五邑”之一,但經濟狀況一直處于地區內的下游。從70年代起水泥生產成了該市的支柱產業,90年代初全國基建大發展時,水泥成了暴利行業,銀行高息攬來的大量存款據說就源源不斷地輸入到水泥廠里。但奇怪的是,至今全市仍然只有幾個煙囪在冒煙,一大批停產或半停產的水泥生產線仍然喊著饑荒。
儲戶拿不到存款,銀行收不回貸款,花了大把鈔票的企業一個個骨瘦如柴,“壞賬經濟”一至于斯,追根溯源,都來自于信用結構的根本扭曲。
貼水儲蓄誰是受益者
一位賣午茶的中年人很在行地告訴記者:“那時候(指1988~1995年)在建行存8000元,就當你存了10000元,多出來的錢當作給你的利息,還要加上銀行明碼標價的存款利率,實際上利率就有30%多。這么好的事,誰不去存?”
一項新興的職業漸漸走俏。居于集資中心的恩平建行培育了自己的多層次集資隊伍。據當地群眾介紹,銀行很快就開始把貼水率逐層分解,分利于集資人。即建行的貼身存款者可以獲得25%的貼水,存8000元算作10000元,該集資者就可以去游說外圍的存款人把9000元給他,算作10000元存款。中間的1000元就被截留了。干這一行技術要求并不高,只要離行長近一點就行。
當然這么高的利息是入不了賬的,鄭榮芳就發明了搞賬外賬的做法,高息攬來的存款記在另一個小本本上,搞多少上級行都無從察覺。
貼水儲蓄雖然并不復雜,但在恩平確實是由鄭榮芳發揚光大并不斷翻新的。1979年時,鄭榮芳還是一個管理區(相當于村)的團支書。此后當過包工頭,給建行恩平支行行長開過車,從此轉入銀行界。先是做信貸員,然后是信貸股的副股長、股長、副行長,然后攀上江門建行副行長的關系,不到七個月,就在恩平建行扶了正。在利用各種關系杠桿撐桿跳的項目上,鄭榮芳的確不同凡響。
最初的高息政策是秘而不宣的,只有關系熟絡的人才能分一杯羹。銀行拿到錢后以更高的利息貸給企業,最初還是有存有貸,有貸有還,但好景不長,很快企業就被高息拖死了。一方面貸款收不回來,另一方面存款到期要兌付,銀行兩手空空,只好再向儲戶伸手。而此時,恩平建行點石成金的高息神話剛剛擴散,四面八方的人們正背著錢袋風雨兼程地往恩平跑,消息閉塞的人也戴上花鏡開始在廣東地圖上尋尋覓覓——這正給恩平建行吸收存款聚集了大量的后備軍。后來的事實證明,恰恰是全國人民甚至海外僑胞支援了恩平建行,以恩平的經濟實力,掘地三尺也翻不出35億元人民幣去充實建行。
據原恩平建行一個辦事處主任回憶 :在1993年3個半月時間里,該辦事處就辦理了賬外大額存單6379萬元。據說,當時銀行的情況是資金青黃不接,上級行不發援兵,客戶到期存款已應接不暇,于是縣支行組織了收貸工作組到各企業去。而企業的流動資金已幾近枯竭,還貸根本就無從說起。于是企業就和銀行商量,要求由他們自行組織款項存入銀行,然后由銀行將款貸還給企業,再由他們歸還各自貸款。這樣,事情變得滑稽起來,企業為銀行找存款,然后再貸給自己,怎么看都是打著銀行招牌的非法集資。企業一旦破產,可以賴銀行的賬,但銀行卻不能賴儲戶的賬,因為信用破產的成本實在太高了。
繞規模貸款
銀行信用作為現代社會中的無價之寶,竟然被無償地出讓給企業用于非法集資,這一令人瞠目結舌的現象,背后隱藏著太多的“政治經濟學”的學問。
80年代末,恩平縣(當時還未撤縣設市)大干快上的時候,水泥廠因缺乏啟動資金,直接拖了經濟的后腿,于是當時的領導層就把手伸向了銀行這個“大錢包”。1989年2月,當時的恩平縣縣長在全縣副科長以上干部會議上有一番提綱挈領的講話。縣領導要求“加強領導,上下協作,發動群眾,大量吸儲,大膽拆借,推動恩平經濟發展”,“這是各級黨委、政府、各部門、各銀行義不容辭的責任……到4月份,全縣要求吸儲4000萬元。”會上還說,恩平很窮,根據本地資源特點,要建成27條水泥生產線,資金不夠,縣里決定要銀行多貸,銀行成了地方政府啟動經濟的貨幣手段。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出現了建行高息攬儲問題。
鄭榮芳后來申辯說,領導壓下來的貸款任務遠遠超出了支行所能執行的額度范圍,不靠賬外賬根本完成不了指標。這其中包括:恩平財政局無力償還的部分債務轉嫁到建行,由建行貸款歸還原借貸單位的貸款本息(據統計,該類貸款余額為66819萬元);恩平市政府經常召開有關市長、各銀行行長會議,分配各銀行要支持的項目,建行為此支出貸款62407萬元;人行恩平支行在1989年以前成立融資公司,利用拆借資金發放了大量貸款,后融資公司被撤,于是市政府組織各銀行召開會議,將貸款直接或間接轉嫁到各銀行承擔(該部分貸款余額是5975萬元)。另有一些貸款是向一些新建企業投放的流動資金,如南方墻地磚廠、嘉利編織廠等;還有一部分貸款是向建行職能范圍內所要支持的企業投放的,如部分建筑企業、能源、交通,共3.2億元。
利用銀行信用聚斂的錢財,并不像鄭榮芳所說都投到了嗷嗷待哺的企業上。據恩平市副市長侯才長稱,當時縣鎮兩級政府為完成各項指標,計劃生育、綠化、教育、三高農業,都無法從銀行中直接貸款,就透過紅極一時的水泥廠向銀行伸手。銀行貸給水泥廠的資金中有4.8億被政府轉貸。而每轉貸一層,銀行的資產風險就會加重一層。
即使是當時被認為日進斗金的水泥廠,隨著國內市場的萎縮,到1998年底已是苦苦支撐,利潤根本無從談起,更無法支付高額利息。建行廣東分行行長、1995年的調查組組長稱,貸款者更多的是個體戶,相當一部分貸款拿到手后,幾個人就一分了事,不僅錢不見了,人也杳無蹤跡。還有前述的集資中介,包括建行內部也有這么一些人,拉存款以后有一些回扣,資金在存入銀行時就被磨損了。
時至今日,高利息的最終支付者已消失殆盡。據查,鄭在任行長期間所發放的貸款中,9家企業已注銷,6家企業歇業;另有2個單位未進行工商注冊登記,所欠銀行貸款,除兩家已歸還16萬元外,其余的連草蛇灰線都看不到了。
1995年,恩平建行發生了兌付危機,攤牌的時候到了。最終的解決方案是,建行總行撥款20億元,廣東省和江門市共出10億元,其中恩平市出資3億元。金融混亂最終勒緊了整個恩平的褲腰帶,有人說恩平的經濟至少倒退了10年。
恩平市的金融風波演繹了一個漁夫和金魚的童話故事。故事的開頭,銀行是一條無所不能且消災弭禍的金魚,是一個可以無限索取的對象。故事的結局卻是漁夫和他的老太婆重新守著破木盆度日。
錯扮了雷鋒?
1997年1月,國務院派來了工作組,時任恩平市副市長的鄭榮芳丟了烏紗帽,并被留黨察看,在問題查清楚前被調到一個供水站工作。鄭榮芳意識到法網難逃,詐稱看病離開了恩平,幾天后就失去了聯系。其時,鄭榮芳正試圖借走黑道的船逃出境外。
1997年4月,鄭帶著老婆和情婦,帶著3本護照和70萬港幣的現鈔準備逃跑。而廣東省公安廳長陳紹基親自坐鎮,封鎖了所有口岸,動用1500多警力在珠海靠近澳門的海邊將其逮捕。
然而直到此時,如何為鄭榮芳定罪還是一個問題。在很多人眼中,這場金融浩劫之中,鄭榮芳只是錯扮了雷鋒形象,急政府和企業所難,又無利可圖,最多也只是個被迫的參與者。恩平的事情發生在通貨膨脹的年代,較之金融安全,那時人們頭腦里想的更多的是經濟發展。而一旦經濟發展缺乏資本,就要從社會中來籌集,銀行的信用就被認為是可以利用的,而且被認為是“金融創新”。既然是為了經濟發展,鄭榮芳似乎就染上了點悲劇性——至少最初人們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創新的大旗只是金融大盜們徇私的護身符,這也正是鄭榮芳們熱衷于“創新”的真實動力。隨著調查的層層深入,司馬昭之心終于顯露出來。
首先是權力的誘惑。在恩平市,銀行和政府之間有一道活動閥門,盡可穿堂而過。恩平一位開摩托車的老師傅稱,拉100萬元存款就可以當副縣長(恩平后來撤縣設市)是盡人皆知的仕途秘方。
鄭榮芳對此自然心知肚明,他處心積慮發明的貼水儲蓄最終奏效于1993年。當時恩平市人代會選市長時,鄭榮芳并不在候選人之列。但鄭得到了十名代表的聯合提名,經投票后居然以微弱多數當選了副市長,并兼金融領導小組的副組長。
另一動力來自于金錢。平步青云之際,鄭榮芳抓緊時間中飽私囊。1990年至1993年間,鄭榮芳利用貸款大權,先后收受賄賂港幣168000元,人民幣13000元。
賬外賬經營帶來的巨大漏洞,從鄭的另一宗罪案中看得更為清晰。在銀行工作期間,鄭榮芳兼任澳門銀鋌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他得知澳門某地樓宇出售,決定以市價購入大量房產。鄭榮芳通過他人從澳門銀鋌發展有限公司的賬戶中支付了1000萬元港幣用以高價購買房產。同時,鄭榮芳貸款給恩平市的三家企業1億多元,條件是對方以高價購買鄭手中的房產。這樣,鄭榮芳從這種以貸款為條件操縱房產買賣價格的行為中獲利18468072港元,鄭分得1340多萬,分別用于在香港和澳門購買住宅和轉借他人。這一宗罪案去年11月28日令人不解地被定性為挪用公款,直到近日才被修正為貪污罪。
如果不為一己之利,鄭榮芳斷然不肯冒險行事。然而鄭榮芳身為一行之長,其集資行為牽扯了太多的經濟、政治因素,一言一行都有著復雜的地域和時代背景,因之對鄭的評價也就很容易被混淆為對改革的評價,這也正是鄭案一波三折的根源所在。
痛何如哉
當我們回首鄭榮芳的所作所為,必須承認,方方面面的利益沖動給作案人制造了可乘之機——銀行監管不力,政府指令橫加干涉,廣大群眾金融意識淡薄都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中國建設銀行廣東分行負責人說得好,“處理這個事件的過程雖然長了一些,但也有客觀原因和正面影響,反復的過程使當地政府也好,百姓們也好,銀行也好,都提高了風險意識和金融知識,增加了法制觀念,教訓還是挺寶貴的。”
值得一提的是建行的自我曝光。1995年初,省行率先發覺了高息背后的疾風暴雨,不過,只是將自己拆借給恩平支行的4億元抽走了,就再無下文,這種以鄰為壑的做法一度讓人大惑不解。省行早在80年代末就已經知悉恩平支行下面的辦事處有貼水苗頭,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等于眼瞅著孩子變壞。從現在經歷了太多磨難的眼光看來,當時廣東對金融風險的認識水平不及格,以至喪失了懸崖勒馬的好時機。
直到一年后,鄭榮芳的繼任者侯春幸依樣畫葫蘆地把賬外存款擴張到了35億元時,巨大的數字才震動了北京。1995年底建行總行派檢查組來了解情況,當機立斷停掉了恩平建行存貸款業務。到1998年底,恩平支行已從原來的300余人縮減到三四十人,十多個辦事處、儲蓄所紛紛凋敝,只剩下一個專門兌付和追討貸款的總部孤零零地守在錦江邊上。當然較之焦頭爛額的農村信用合作社,建行算得上是壯士斷腕、決癰發潰了。 事實上,在經濟過熱的90年代初,非法集資曾經以各種形式遍布全國,去年以來本刊先后報道了十堰盜用銀行名義非法集資案、北原騙案、新國大騙案等重大金融案件。一個個情節相近的故事,可以彼此互換。集資(高回報)——投資(或貸款)——虧損——支付危機——潛逃(或被捉),在一出出程式化的丑劇中,鄭榮芳一案可謂到了極致:既有銀行又有政府背景,涉案金額之巨,波及面之廣均駭人聽聞。因而其最終審判足以表明政府的決心和定論,鄭榮芳被改判死緩,對于曾經激動、絕望過的廣大群眾而言,都是借以擦亮眼睛的一課:金融大盜們舉起各種顯赫的旗幟,攻擊的不僅是我們金融企業、政治組織的疏漏和不足、相關法律的闕如與寬泛,更是潛存于每個人心底的貪欲和無知。
無論是打著政府旗號的鄧彬、沈太福,打著銀行招牌的鄭榮芳、孫啟英(十堰集資案主人公),還是巧舌如簧的倪文亮(新國大董事長)、孫家文(北原騙案的策劃者),如今都已被繩之以法,然而,與非法集資的斗爭還將長久地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