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悅
什么是西方文明?至今大概仍有許多人相信,西方文明與世界其他文明迥然不同,是由古希臘羅馬世界的內在邏輯獨立發展演變而成的。甚至歐洲工業革命后的政治、經濟、文化制度與常常被直接歸結為古希臘羅馬文明“固有本質”的衍化。八十年代以來,這種認為“西方”自古希臘羅馬以來就自成一個文明傳統的觀點開始從根本上遭到質疑。越來越多的學者發現,“西方”文明實際上“起源”于非西方或“東方”文明。最近倫敦出版了魏斯特(M.L.West)的新著,TheEastFaceofHelicon,《赫利孔的東方面孔》(1997),《泰晤士文摘》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九日對古典文獻的研究欄目中,登出了艾米利·庫爾特(AmélieKuhrt)的評論,可以說展示了對西方文明起源問題現有研究的新成果,深化了對什么是西方文明問題的反思。
早在公元前三千多年以前,今日所說的近東一帶,包括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古敘利亞—巴勒斯坦、安那托里亞、西伊朗等地域,就已經建立了有相當發達嚴密的政治和文字系統的國家。這一近東文明圈的西半部與鄰接地區建立了緊密的交流融匯關系,不僅有商業、政治、技術上的交流,而且更有文學藝術上的互滲。由此構成了愛琴海(Aegean)文明城。在公元前二千年左右,這里的農業中心區出現了有文字系統的國家政體。“古希臘羅馬文明發源地”克里特島就是其中最大的中心。魏斯特就是從這樣一個大背景上,探討近東文學文字對古希臘羅馬史詩和文學的影響的。在后來的一千二百年中,美索不達米亞與近東文明的交流互滲一直存在,即使戰爭和王朝興衰也未能阻斷這種互相滲透。比如在八世紀早期,希臘世界采用了腓尼基語的字母體系,而克里特島以東即近東一帶的國家自四世紀到七世紀一直是希臘勞動力和人口大量流入的地域。因此書評人庫爾特指出,研究希臘羅馬史必須研究構成希臘鄰近的文明。
然而,為什么這樣一種自然的歷史研究課題會在八十年代才在歐美學界引起關注?庫爾特指出,盡管東方乃至非洲的文化對古希臘有如此大的影響,歐美古代史和經典文獻研究界卻很少承認這一點。相反,近東文明研究與古希臘文明往往是截然分開的。庫爾特指出,這種古希臘(西方)與近東的文明分野完全是人為造成的,是十八世紀以來歐美特有的現象。根據庫爾特對學科史的梳理,這種分野的形成與十八世紀開始形成的印歐語系研究有密切關系。印歐研究作為學科建立的目標乃是將古希臘的一切納入一個假定的同一性的語言文化母體,即印歐語系。印歐語系研究假定相近的語言反映文化和社會關系。印歐語系與近東的所謂閃米特語系之間的不同被對立起來,擴大到社會文化的一切方面:精神、宗教、軍事、經濟、政治、文學、道德乃至體型。美索不達米亞和希臘社會被生硬分為兩半,要么是印歐系,要么是閃米特型,互相絕對獨立。一八二○至一八五○年近東出土的一大批文獻就是在這種分野中處理的。學者們從這些文獻中尋找“閃米特”語系的特征。實在沒法劃歸同一語系的語言,就被劃歸“閃米特化”語種。近東古典文獻研究的目的變得非常荒誕,不過是強化希臘世界與近東文明的分立。為什么這種分野出現于十八世紀后?著者和書評人對此都沒有提及。兩人也沒有分析十八世紀以來近東世界與歐洲國家之間真實歷史、民族、政治、經濟、文化關系的變化及其對文明起源研究、語言與共同體及民族文化研究的影響。不過這些雖然是值得聯系起來討論歐美學科變化的問題。庫爾特接著指出,盡管早在六十和七十年代就有人對這種分野提出質疑,但研究狀況的轉變直到八十年代才現端倪。一九八二年瓦爾特·伯克爾特(WalterBurk-ert)發表了《東方化的革命》(TheOrientalizingRevolution)一文,有力地指出東方文化對古希臘文學及宗教崇拜的影響。一九八七到一九九一年,馬丁·伯納爾(MartinBernal)在著名的《黑色的雅典》(BlackAthena)一書中指出,東方文化對希臘文明的影響程度唯有今日“殖民”一詞才能充分表達。雖然伯納爾所說的東方文化僅限于埃及和迦南,但使反思西方文化的東方根源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
魏思特的新著進一步擴展了這一反思的學術內涵。它本是對希臘史詩傳統源流的研究,但結果揭示出的歷史內涵卻遠遠超出史詩范圍,涉及到從荷馬到阿基里斯的希臘古典文學中所有東方成分的分析。作者首先討論了自公元前兩千年到古希臘時代所有現存的近東文學門類,包括史詩、贊美詩、禱詞、宮廷詩、諫文、寓言、童話、民謠、諺語、哲理詩等。他勾勒了近東與古希臘之間文化和社會互相滲透的背景,刻劃了早期西亞文學的概況,比較了近東與希臘思想觀念、文學技巧,以及慣用語之間的相應之處。其次,作者還分析了具體的作品,包括赫西奧德詩、荷馬史詩、英雄史詩、神話以及阿基里斯史詩。在這一過程中,東方文學成分被一一辨認出來,展示出希臘羅馬文化如何深深受到近東文明的影響。這一切是通過實證式的比較來實現的,比較的內容小至裝飾語、對偶、講唱交替的方式,大至希臘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與近東《吉爾戈米》史詩的并行故事線索、希臘和近東的洪水神話、《舊約》和《波斯人》中死者的角色,以及許多細部比較。最后,作者試圖重新確定這些體裁,設計及母題由東至西流傳的時間和范圍。
魏斯特在研究上述歷史問題后,得出了如下結論。首先,長期的希臘—近東往來是以勞動力的雙向流動、通婚,以及雙向的短期旅居為基礎的。比較而言,貿易并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是雙方文化交融的首要條件。文化交流的中心地帶當在塞浦路斯一帶,高峰期當為公元前八至六世紀。至于文學和藝術何以能跨越語系的界限,成為印歐語系和“閃米特”語系的共同特征,作者也給出了歷史的解答。他發現近東的許多文藝形式是以公開表演的形式流傳的,并非如通常假定的那樣,是識文斷字階級的消遣。公開表演的文藝活動的方式,而不是語言,在文化融合中起著決定作用。
書評人最后指出,有讀者可能會對魏斯特的比較研究感到不滿足。比如,對細節和文藝技巧的比較是否可以取代對古希臘文明獨特性的研究?不過盡管如此,魏斯特仍然進一步拓展了把古希臘的“西方”文明作為古近東文明一部分來研究的新視野。在此或許可以補充一句,古典文化研究領域中在打破東/西文化分野后呈現的新視野是一種更大文化反思的一部分。事實上,更多的研究在證明,“西方”文明這一概念本身乃是現代的產物。在還原“西方”文明本來面貌外,也許還值得一問的是,究竟是什么歷史因素促生了西方/東方文明的觀念性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