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一日,戊戌政變發生整整一百周年。讀書》雜志與天則經濟研究所在北京香山臥佛寺召開了紀念戊戌變法一百周年學術討論會。朋友們縱論古今,評說功過,鉤稽往事,分析今朝。坦率地爭論之間,百年歷史,恍如昨日,不知今夕何夕。我在這里抄下梁啟超《自由書》中的一段話,作為對于這一代人、這場以悲劇結尾的改革運動的紀念:
“凡任天下大事者,不可不先破成敗之見。然欲破此見,必知天下之事,無所謂成,無所謂敗。參透此理而篤信之,則庶幾矣。……”
“辦事者立于不敗之地者也。不辦事者立于全敗之地者也。茍通乎此二理,知無所謂成,則無希冀心;知無所謂敗,則無恐怖心。無希冀心,無恐怖心,然后盡吾職分之所當為,行吾良知所不能自巳,奮其身以入于世界中,磊磊落落,獨往獨來,大丈夫之志也,大丈夫之行也。”
戊戌是一段難以用成敗敘述的歷史,戊戌人物也是難以用成王敗寇的邏輯評斷的人物。作為變法活動的主角,康有為即使在今天也未免遭物議,會議上的許多發言針對的就是他的思想方式、變革手段和學術內容,但是,人們最終承認他是一位開啟了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傳統的思想家,一位體現了那一時代的變革要求的變革者。他的弟子梁啟超追隨老師致力于社會改革,在隨后的日子里不斷改變自己以適應新的時代,成為集改革者、啟蒙宣傳家、開明專制論者、反帝制活動家、反省現代性危機的知識分子等等身份于一身的人,他身后留下的浩繁著作顯示了那個時代賦予他的混亂和豐富、創造力和激情。百日維新僅僅是一個有限的歷史時段,它的戲劇性也許掩蓋了此前的鋪墊和錯綜的歷史關系,它的悲劇性也許遮蔽了此后的成就和由此引發的危機。人們所以一次次把反思的目光投向這個不過百日的歷史,是因為迄今為止我們仍然置身于同一個世界歷史進程。因此,研究者的視野早已超越了幾位主角的活動,而把目光投向了更寬闊的歷史。一百年來,我們獲得了什么?一百年來,我們失去了什么?一百年來,我們的生存境況有了怎樣的變化?如果我們再往前推,戊戌的歷史前提是什么?戊戌的別樣的可能性如何?……在這些追問的聲音中,也有人問:誰是歷史中的“我們”?還會有人追問:“我們”正在發生什么樣的變化?
我靜靜地聆聽,也靜靜地沉思,在這百年之后的爭論之中,我驚異于自己的平靜。那些寂寞鳴動于風沙鴻洞中的沉鐘,那些流血、粗暴、隱痛的靈魂,那些掙扎、奮斗、困擾、死亡的威脅,早已淹沒在現代化的歌舞升平之中;正如滔滔的洪水退去,人們會忘記那些無辜的生命、被毀棄的自然,人們會得意于自己片刻的勝利,陶醉于自己的“常識”。倘若你決心表達你的批評和不滿,有先生會說:回到舊時代去吧!不懂常識!“嗟夫,惟是亦謾,其他獨幽暗耳。劫波與無窮之空虛,欠申于斯,而不誠在此,誠無所在也。”夜間的植物園和櫻桃溝格外地沉寂,星光滿天,樹影墜地,夜氣飄蕩,不覺夢醒,我的耳邊怎會有這樣的鬼語?
九月二十二日是梁啟超出亡的日子,我和幾位朋友穿過樹林、草地和山坡,拜謁梁啟超的墓地。這位當年的變革者安臥在地下,以至你不能相信他和我們近在咫尺又遠隔天涯。不能相信這么多的歷史變換之后,時空仍能把我們組織在一個圖景之中:蒼松翠柏,青石碑文,遠離都市的喧囂,我們與這位當年的中國少年竟只相隔一兩尺。我難以想象當年的倉皇,正如我難以想象我們平靜的討論與那個動人故事之間的鴻溝。這就是歷史的力量。
這一期的文章中,張汝倫先生對嚴復和《天演論》的解讀,叢小平對教育近代化的思考,再次提醒我們:戊戌時代說近不近,說遠卻也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