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從近出的某個雜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記述1927年周恩來的事情。那時,南昌起義的部隊南下到潮汕地區,遭到嚴重的失利,周恩來正患惡性瘧疾,甚至神智不清。同志們歷經艱險,把他送到香港治療。香港的黨組織讓一個年輕的女同志照料他。這篇文章里寫道,在周恩來漸漸病愈時,和這女同志有一段對話,原文如下:
周恩來問范桂露:“你有愛人嗎?”范桂露還年輕,有些害羞,輕聲地說:“對象是有了,但是還沒有結婚。廣州發生四一五政變,反動派殺了我們很多好同志,我們就失去聯系了。不知他現在怎樣……”
周和范的對話雖然都用引號,但是不但可以肯定,這不是原話,而且應該說,在1927年絕沒有人按這樣的意思使用“愛人”和“對象”這兩個詞。范桂露的話說得很明確,只有結了婚才叫“愛人”,沒有結婚的是“對象”。但在1927年(可以說是在20年代至30年代),人們所說的“愛人”恰恰是指尚未結婚而在戀愛中的男女,至于“對象”一沒有人在這意義上使用它。
“愛人”這個詞是在五四運動(以1919年為標志)引起的戀愛自由的風氣中出現的。當然這只是在知識分子中流行的一個詞。試看20至30年代的講知識分子戀愛故事的文藝作品,其中如有“愛人”之詞,那就是指尚未結婚的,對結了婚的則用丈夫和妻子的稱呼。
“愛人”的含義發生大變化,是在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后。其時有大批青年男女奔赴延安。他們從舊社會進入新天地,以革命的情緒對待一切。他們,特別是其中的女性,不愿意再使用丈夫和妻子一類的“陳腐”的、甚至帶有男女不平等含義的名詞,而且事實上中國社會各個階級、階層間并沒有稱呼夫妻的通用的語言,于是他們就把結了婚的男女一概互稱為“愛人”。這幾乎可說是帶有革命性的舉動,不過是無傷大雅的革命,因為其旨并不在破壞乃至取消婚姻制度。因此,這個名稱的改變在解放區,首先在干部中被普遍接受,漸漸也被社會接受。結果愛人成為專指已結婚的,反而未結婚在戀愛中的不能稱為愛人。那么叫什么呢?——“對象”!
“愛人”、“對象”這兩個詞被賦予這樣的含義,實在是始于抗日戰爭期間的延安,漸推及于黨領導的各抗日根據地和各軍隊。我這樣說不免帶點猜測,也可能有些根據地并不是受延安的影響,而是不約而同地發揮了創造性。但無論如何,可以肯定,這樣使用“愛人”、“對象”二詞,直到1949年全國解放時,是只流行在老解放區內的,也就是說,對新解放區的知識分子是十分生疏的。
所以,在北京、上海等城市初解放時,不免鬧出這樣的笑話。一些大學老教授在填寫普通的人事表格時,看到除了要填年齡、籍貫等而外,竟然要答復“有無愛人”、“愛人姓名”,禁不住大吃一驚,甚至勃然大怒。
所以,在1927年,周恩來絕不可能問一個女孩子有沒有結婚時說“有沒有愛人”,這個女孩子也絕不可能回答什么“有了對象,但沒有愛人”之類的話。
我寫這篇文章有兩個用意:
(一)以文藝形式編寫歷史故事,不免(似也容許)編出當時人的對話。誰都知道,這種對話絕不可能是實錄,但總要避免與身份不合,與時地環境等條件木合的說法,以及種種使人一望而知是背離實際的說法。有了這種種不當的說法,甚至會影響全文的可信性。
(二)稱已婚男女為愛人雖然好像已通行數十年,甚至于在辭典里也收進去了[注],但是我覺得還很難說已為社會所普遍認同。近年來人事表格似乎一般也放棄使用“愛人”一詞,而改用“丈夫”、“妻子”。在青年已婚男女中互稱愛人似乎還順耳,但如聽一個五六十歲的婦人稱“我的愛人”。實在使人感到別扭,現在事實上好像人們也不大這樣說了。我想,應該隨波順勢來個“復辟”,把“愛人”回到40年代前的位置上,只指未婚的,逐漸廢棄以“愛人”稱夫婦的說法。目前在一切法律文件、人事檔案及表格中,均宜采用丈夫、妻子的稱謂。——至于“對象”一詞,那只是人們的口頭用語,就任其自然吧。
[注] 1996年的《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商務印書館版)中“愛人”詞條的解釋是:“①丈夫或妻子。②指戀愛中男女的一方。”這兩個解釋,顯然其一是40年代起新的解釋,其二是40年代前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