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害了一場致命的病,平時從不想的問題,現在開始想起來了。生活規律起了變化。生病以前(1992年夏)年紀雖然已到77歲。但我還沒有感覺到“老”,仍覺得有許多事要做,也有精力去做;有許多書要讀,只是沒有時間讀。在病前的頭一年,我還沒有自己的年齡概念,跑了一次敦煌,在河西走廊大沙漠上乘了三天三夜的車,那時我一點也沒有覺得疲勞。不料沒到一年,背上的骨頭忽然痛起來,24小時不停。我躺在床上起不來。吃飯得用湯匙喂,喝水也得用管子吸,身上潛伏的癌細胞發作了,而且已經擴散到了背部和肺部。告別這個世界已為期不遠了。
“告別”的事,過去當然從沒有想到過。我知道我是個平凡的人,“告別”總有那么一天。消失了也算不了什么。我生于國家大動亂時期,連年的軍閥混戰以外,還遇上日本侵略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和許多我這一代的人一樣,流離動蕩,還不時卷入各種斗爭——意識形態的和政治的。我同時代人中,許多不到中年就已經離開人世。我居然活到現在,應該說很滿足了。所以,當有一次我去接受放射治療的時候,看到了我的病歷,說明病已經到了晚期,但我一點也沒有感到驚惶。
不過。人究竟是個具有想象力的動物,那天晚上,在我想不理會身上的痛楚、爭取睡一覺的時候,我忽然感到有點緊張起來:我得很快就要去見閻王?我還沒有這個精神準備,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事要做。我越想越不是味,連一刻也睡不著。這時,身上的痛楚加重。不知什么地方傳來鐘聲,半個鐘頭敲一次,時間就以半個鐘頭為單位,有規律地提醒我,夜已深沉。我煩躁起來,只好摸來了床頭小桌上的安眠藥瓶。一口氣服了三片——平時我只服一片或兩片。不久,腦子開始昏沉了,漸漸墜入睡鄉。這是午夜過后兩點來鐘時候的事。我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清晨六點多鐘了。護士小姐送來一碗稀粥、一個煮雞蛋和一小碟咸菜??赡苁且驗榻Y結實實地睡了一覺的緣故,我的胃口很好,特別想吃點東西。我一口氣把稀粥喝了,蛋也吃了,那一小碟咸菜還顯得特別可口。
飯后,我發了一陣呆,清醒過來,望了望窗外的天空,聽了聽周圍的人聲,我覺得這個世界還相當可愛,活著還有意思。
是的,我要活下去!在這個思想影響之下,我也不思考死的問題了,堅持吃東西,爭取每夜能睡一覺——哪怕由于劇痛不時打斷的、短暫的睡覺,我總算得到了休息。休息可以適度地加強體內的抵抗力,也有助于增加食欲。我的食欲確也沒有衰退。除了早晨護士小姐送給我的粥食外,每天老伴親手做的、營養豐富的中、晚兩餐,我差不多都吃得一點也不留。這樣,治療也就持續進行下去了。三個月以后。我身上的痛楚逐漸消失了,我也可以坐起來自己吃飯。再過一個多月,我還可以下床扶著墻在病房的走廊里散步。半年以后,我出了醫院。
我已經養病三年。養病期間寫了一部散文和短篇小說集《樹上的小鳥》和一部長篇小說《白霞》。寫此短文時,我已經進入了第四年。我曾看過一位癌癥專家寫的文章,說癌病治療得好。病人可以存活四年。看來我現在正處于一個關鍵的年頭。能否闖過這一關,我沒有把握。但我可以作最好的期望。好的期望可以加強生存的意志,堅強的意志也可以提高生存的戰斗力——我現在就作如是想。
[作者簡介]
葉君健曾任中央大學(現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大學教授,英、法文《中國文學》雜志副主編?,F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中國文聯全國委員,中國筆會副會長,中國翻譯家協會副會長,世界文化理事會的達芬奇文學、藝術獎評委。著有《葉君健小說選》、長篇《土地》《寂靜的群山》、中篇《開墾者的命運》、散文《兩京散記》、翻譯《安徒生童話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