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 弘
《讀書》第八期上有三篇談女性主義(女權主義)的文章:張寬《男權回潮》談到女性主義者陣營內部的“變節”,舉弗里丹為例。她,我不知道,但強調男女差別、注意家庭的作用等觀點,就我對八十年代以來西方女性主義運動的了解,它們怕不能看成“男權回潮的產物”。強調男女差別其實是更激進地反男權,因為六、七十年代的男女平等是女人“向男人看齊”的平等。極端的時候,論文作者不署名,只署縮寫字母,使讀者無法判斷其性別,要求語言上的消除陰、陽性。在激進的、要求徹底告別男性化話語的努力中,否定的不再是現存社會結構、現存世界觀中的男女差別,爭取的也不再是現存秩序中的平等,而是要批判這個男性化的社會結構和世界觀本身。例如Eve1yn F.Keller一九八四年出版的《對科學與性別的反思》(Reflection on Genderand Science)可能較早較成熟地提出要有“女性化的科學”,以取代現有的掠奪性的、控制性的、權勢性的男性化的科學。而早期女性主義仍承認科學的中立性。順便說一句,八十年代以來這種傾向,可能已使“女權主義”這一譯名過時了。“權”這個字就是男性味很重的。
李銀河反對本質主義的論證在我看來是非常地本質主義的——她說“沒有實驗的證據可以證明,女性……比男性更重感情”,但是,有任何實驗的證據證明了女性與男性恰恰同樣重感情嗎?斷言男女之間不存在先天差別,這個斷言自身也是先驗的,或曰“本質主義”的。這也正是前述六、七十年代女性主義運動陷入的誤區。在我看來,要害不是否認兩性在感情方面的差異,而是不要用“重感情”、“不重感情”之類簡單的描述,并代之以更細致的觀察、領悟,更精密的語言描述。
三篇文章中,尹吉男那篇介紹介紹像“游擊隊女孩”這樣的組織,比引入大堆理論和術語,我覺得,更能讓中國女性們通過比較而鑒知自己的處境。尹的介紹多少有些簡略,后半部分談的其實是中國的事兒。正好我手頭有份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七日英國的The Times,登了大半版對“游擊隊女孩”的專訪。抄一段下來,也算是展示些九十年代女性主義運動的“新動向”。
記者問:“你們的作品被稱為‘女人的藝術,你們對此怎么看?”沉默。爾后,“弗里達”字斟句酌地道:“如果藝術表達體驗,而女人的體驗不同于男人,并且她們的作品關涉她們的私生活和個人體驗,那么,為什么不能把女人們的藝術歸為特定一類呢?”而另一位游擊隊女孩“瑪麗”反駁道:“但是如果把女人們的藝術作了性質上的限定,這類藝術就會被看成是沒有多大價值的?!薄澳俏覀兙捅仨毟淖冞@個價值體系。”“弗里達”說?!暗腥说挠^點被視為是普遍的,所以如果把女人們的藝術歸為一類……”“夠了,我討厭這種思路!”
“瑪麗”和“弗里達”的爭論,大約就是傳統的與激進的女性主義之爭。這里的“瑪麗”和“弗里達”都不是真名,而是已故的藝術家的名字。游擊隊女孩們的真實身份一直是個謎,她們在公共場合永遠戴著面目猙獰的猩猩面具,只在外出用餐等必要場合換上暴露較多面部的黑絨面具。據她們自己說,害羞、畏葸的女人一旦戴上面具,便成為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演者”。
對張寬的“男權回潮”的觀察結論構成反證,“游擊隊女孩”運動恰恰起于八十年代中期。而她們的影響,可以舉一位文化藝術批評家羅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的轉變為例。這位先生在八十年代宣稱性別問題在藝術界已不復存在,而去年,他評論倫敦舉行的一次美國藝術展時說:“即使你不是一位游擊隊女孩,也能看出它沒有包括足夠的女性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