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峰
地理學家早就不甘心只做沒有意思的描述。在西方,從十九世紀的“環境決定論”,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計量革命,他們一直在追求對因果關系、普遍規律、存在模式的發現,爭相提出“假說”,力求使人文地理學有一個“科學”的模樣。另外,人文地理學者也還大量參考其他學科的理論方法,把人-地關系的研究主題,提升到人—地—人關系的又寬闊又復雜的層面,從而使大量純粹的社會人文問題成為地理學家的“關懷”對象。人文地理學已經今非昔比,有點兒不象“地學”了。如果還用山脈河流走向,城鎮道路分布的老套子去談論地理之學,那就把今天的地理學“看扁了”。即使是大名鼎鼎的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在當代英美地理學家眼里,也只是早期探險獵奇描述記錄式地理學的殘留地盤,算不上今天美國地理學的窗口。近年來臺灣辦的《大地》雜志也是追隨《國家地理》路子,所以并不是臺灣地理學的代表。我們的《地理知識》也是同樣。
人文的東西,主要是指心性、道德、文化、情操、信仰、審美、學問、修養等人的品性,而不是政治、經濟、法律等社會的制度。那么,研究“地理”的學家如何去觸及裝在人腦袋里的信仰,生在人心坎兒上的情操?怎樣把這些東西與“地”掛鉤而令其名正言順地進入地理學家的地盤呢?過去,地理學里面有風俗地理一說,專門記錄婚喪嫁娶飲食衣裳等老百姓的“五常之性”和剛柔緩急聲音顏色等地方的“水土之風”。這種“地理”,在我國的《史記》、《漢書》里早就有了。在西方的Anthropogeographic(人類地理學)中更不新鮮。我們對“飲食分布地理”、“衣服分布地理”、“唱戲分布地理”、“婚禮分布地理”、“狀元分布地理”、“罪犯分布地理”等“研究”也早已看得多了。不過,這類對文化人文的地理處理,還是止于形式,有的依然是器物之學,看不見活突突的心性。作者作的時候,只是耐心的敘述排比。讀者讀的時候多半是一目十行的溜,沒有什么要反諸已的地方,不會象讀小說傳記心理書時那樣常常想:“這說的不是很象我嗎?”
自從“人的地理學”問世,地理學者們開始對人的“靈魂深處”大感興趣,不用說,這也是受了佛洛伊德等那些心理哲學家的影響。地理,不是光“分布”在地面上,它還別有一副面貌在活人的心頭。而一個活人在俯首查地理的時候,實際上用得多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眼睛后邊兒的腦子,許多東西在眼睛里常常是視而不見,只有經過腦子的認可,目標才能最終被“認定”。此外,眼睛所見只有百尺之遙,腦子里“想見”的才是他完整的“天下”,他的家園故土或神州大地。在想見這些大大小小的地理的時候,人和人,他和我,夫和妻,父和子又各不相同。假如叫一群人按照他們腦中所想來畫某一個地方的地圖并標上地物,結果一定是一人一個樣。所以,世上誰也拿不出一個百分之百客觀的地理,拿出來的只能是某某人的地理。因為,地理認知與個人的經驗積累價值取舍等密切相關。在這里,不難看到,“人的地理學”首先是把認識論的復雜的一套拉入了地理學中,但不管怎么樣,這么認真的討論地理知識的認知問題,在地理學界還是頭一回。
講了認知,就可以講參與,講體驗了。而有了參與體驗,“人味兒”就出來了,人的想法、情操、休養、審美就來了。在地理學中講參與體驗,當然不是總去讓大家畫地圖,除了那種因人而異的地圖以外,還有兩樣東西有更深的人文意味,更令“人的地理”學家們感興趣,這就是“景觀”(landscape)和“地方”(place)。這兩樣東西都坐落在地上,沾上了“地”字兒,但對它們,要談的不是“分布”,而是“含義”(mea-nings),以及人對它們的種種感受。
“景觀”一詞建筑師和地理學家都曾使用。在地理界,是德國人首先使用了這個字,表示地上所見到的一切,表意很廣,一度成了“地理”一詞的代名詞。在英語國家,美國的索爾在建立他的文化地理體系(即所謂的伯克利學派)時,強調了景觀的文化的一面,提出“文化景觀”的概念。索爾說,一個特定的人類群體,在他的文化的支配下,在其長期所活動的區域中,必然創造出與其相適應的地表特征。文化地理就是要鑒別與區分不同的文化區域,探索文化歷史,研究人類介入環境、運用環境、改造環境的方式,尤其要研究自然景觀是怎樣向文化景觀轉化的。在這個過程里,“文化是動因,自然條件是中介,文化景觀是結果”。文化景觀概念的強調,意義在于大地不僅僅被看作是人們進行政治、經濟、軍事活動的舞臺,而也是人類的“塑造”對象。而人類在對大地表面進行塑造的過程中,不僅僅是尋求功能上的效益,也伴隨著濃厚的審美趣味與價值趨向。也就是說,人們既有利用大地為自己服務的一面,又有在大地上表現自身的一面。文化景觀是人的自我表現,研究文化景觀就是研究人。
文化景觀的概念不難理解,指的不外是地面上的文化面貌,或者實一點說,是文化的“地貌”,文化的“地形地物”。習慣于用地圖來表示地理內容的地理學家對于景觀問題,除了畫幾幅文化地物的分布圖以外,就沒什么可做了。但是在“人的地理學”看來,畫分布圖是遠遠不夠的。對景觀的觀察,不僅要從上到下的看(地圖上的東西都必須是這樣看的),更要“橫看”“側看”。我們看慣了城市平面圖,那些大體相似的街道格子,并不能告訴我們城市甲和城市乙有什么文化上的區別。只有“橫”看了城市的景觀,我們才會驚訝北京和紐約的不同,才會抱怨說“老北京的風貌給毀了”。所以,看一個地方的文化地理,不橫看不行。另外,對文化景觀光是上下左右看了還不算,還要在解譯(inter-pretation)上狠下功夫。要說一說景觀的來歷、內涵、意義等等。地理學中傳統的地貌學也要解釋自然地貌的來歷,但用不著說那些丘陵崗阜的內涵和意義。但在文化地貌(景觀)這里,解譯它的內涵意義卻是必要的、致命的。比如對老北京景觀的研究,如果不闡明故宮與民居的色彩涵義,就會掩去了天子與庶民的景觀界限;如果不對比官府外墻的素肅和內廷的繁縟,就失掉了一次對為官者心態作描寫的機會;如果不指出胡同的幽靜、嚴整、含蓄,則缺漏了京師百姓禮俗的一個衡久形態。沒有以上這些對景觀的入微的“人文關懷”,焉能說清說全這座帝都的地理文化和人文風貌?
文化景觀的內涵是豐富的,儲存的信息量是巨大的。政治的、歷史的、思想的、倫理的、美學的無所不容。難怪美國“新文化地理”的代表人物之一詹姆斯·鄧肯(JamesDuncan)把文化景觀列為人類儲存知識和傳播知識的三大文本(text)之一。他說的另外兩個是書寫的文本的口頭的文本。文化景觀則是寫在大地上的文本。言有萬語,書有萬卷,地有萬里,均“讀”不盡也。文化景觀既然是一種文本,那末它就有了文字的屬性,那么閱讀它的奧妙、麻煩、困難、復雜就都來了。一方面,“讀”景觀有它方便的地方。不通中文的老美,只要來中國看一看景觀,就能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略知一二。不懂英文的老中,也只消看了美國的照片,就可以對沒看過照片的朋友侃幾句美國文化。但另一方面,“讀”景觀雖不受語言的制約,卻被“讀者”的文化背景、經驗背景、心理趨向搞成五花八門。“誤導”、“錯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事總要發生。看一看《馬可波羅游記》,他記了不少城市如何繁榮女人如何漂亮,可就是不記泰山如何神圣黃河如何偉大。不少老中十分仰慕美國的摩天大樓,留影必以之為背景。可一個后現代主義的美國建筑師卻說“它們就象一座座墓碑”。有的中國人在贊美中美友誼的時候愛說“黃河與密西西比河手挽著手”,可美國人卻說“不,美國可以沒有密西西比”。對同一項景觀愛好取舍理解的不同說明了人的不同。喜歡城市和女人的意大利商人與愛山愛水的中國志士仁人不可同日而語。由于在文化景觀中讀取“含義”的復雜性,學者們搬來了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符號學、解釋學等各色理論對之詳加論述。“人與景觀”已成為人地關系中新的研究主題。
“地方”這個概念有點新鮮。新在它把一個司空見慣的東西提升為一樁學術事件(issue)。用術語說,它是人或事所占據的一部分地理空間。從“人的地理學”來看,每一個人的地理,即他心中的世界,對他才最為切己,最為實在,才是“他的”最有意義的行為世界。“地方”就是他的世界里的一處處地點。這些地點不僅僅有個地名而已,更要緊的是它們各具含義,構成這個人對世界的內容的認知,影響他的行為。比如在秦始皇心中,世界至少包括:東方六國都城——他要“拔”之;泰山——他要去封禪之;蓬萊仙島——有不老之藥,他要采之。而對今天的一個大學生來說,他的世界則有:家鄉——爹媽,故土,但落后;深圳——先進,機會多,但陌生;美國——神奇,發達,但談何容易。六國泰山蓬萊島對秦始皇來說,是決定帝業的一系列“地方”。家鄉、深圳、美國對大學生來說,是決定前途的一系列“地方”。這些“地方”構成他們人生的地理,進入了他們人生的內容。用海德格爾更抽象的話說:“地方”構成“人的一種存在方式,是人存在的外部限定和其自由與現實的深度”。(M.Heidegger 1958:TheQuestionofBeing.NeW HaVen:Co1legeandUniVersityPress)
“地方”的含義得之不易,它是人的經驗與自然位置的結合的產物。研究“地方”及其含義的產生(themakingofplace)是歷史文化地理學的核心課題之一。有些地方的含義,來源明明白白,像“延安——革命圣地”。有些地方的含義,來源則比較復雜,譬如“泰山——五岳之首”。還有些地方的含義變來變去,比如那個讓人說不清個滋味的鎮南關-睦南關-友誼關。也有的含義與事實相左,但含義依然有它的真實性,例如好幾個黃帝陵中的“多余者”,人們照舊對它磕頭禮拜。關于“地方”的含義的理解,可能有群體共識,也可能是個人私見,這決定于人們在領悟它的含義時的主觀境況和知識背景。關于地方含義的討論,甚至爭論,在政治家里有,在老百姓里有,在學術界里也有。例如安陽是一個“中小”古都,還是可以加入北京、西安、洛陽、開封、南京、杭州的行列,成為第七個“大”古都,曾在學術界有過不小的討論。安陽的古都是大是小,在很多人看起來無所謂。但對安陽人來說,在心理上是致命的。對安陽做旅游買賣的人來說,在生意上更是致命的。這一現象,就是詹姆斯·鄧肯說的“thepowerofp1ace”。(這句話暫直譯作“地方的力量”,但不要誤解成“地方豪強”,“地方武裝”之類。)
當然,在更多的情況下,地方的含義不是大張旗鼓地宣傳在外面,而是存在于每個普通人的心間。一個個的“地方”就是他的散在大地上的對世界感受的中心。即使有的“地方”在客觀上是根本不存在的,如秦始皇的蓬萊仙島,但仍然是“他的世界”的真實部分,帶給他關于世界的真實含義。“人的”地理世界是由“地方”組成,也就是由各種各樣的含義組成。對于一個具體的人,世界不是存在的結果,而是認知的結果。“地方”的含義變了,他的世界,即他的行為環境,也就變了。從鄒衍的“大九州”,到毛澤東的“三個世界”,每一個人都有權建立自己的“地方”體系,建立自己的世界觀念。在“人的地理學”看來,“大九州”與“三個世界”一樣的真實,即哲學的真實,人性的真實。
“文化景觀”與“地方的含義”是地理學對人文現象的探索角度。它企圖從以人為中心的意義上思考“地理是什么”,同時,又是以地理為中心的意義上來認識“人是什么”。人對于文化景觀有認同心理,這在他選擇或建設居住環境和游覽場所時起著決定的作用。人總要對某些“地方”寄予無限的深情,這在他的一生中“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即使在死后,也要將骨灰分送過去。“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人的喜怒哀樂從來是向環境滾滾而去,又從環境滾滾而來。“大地即文章”,“承德”、“太平”、“紅花嶺”、“望子關”,這一處處地方,記錄著人們的理想和情思。大地早已是人化了的大地。對于如此一塊土地,借用錢穆讀儒家經書的體會,“屢讀多讀,才能心知其義,豈讀字典而可知,亦豈訓詁所能為功。”
(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岳麓書社,一九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