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業是一種境界

孫立平

一

“嗨，瞎混唄！”在我們的社會里，只要你稍加留意，就會經常聽到人們用這句話來談論他們的工作。即使是那些工作情形并不差的人，也時不時會用上這句話的口吻。在這種談論的背后，是這樣一種較為普遍的對待工作的心態：干好干壞無所謂，能混就混吧！于是，缺少虔誠的敬業精神，對自己的職業缺少真正的熱愛，在工作中缺少真誠的投入，便成了隨處可見的現象。“工人不愿做工，農民不愿種田，教師不愿教書，當官的也整天說‘沒勁。”就是對這種現象極為生動的描述。

也是在這種“瞎混”現象日益蔓延的近些年，日本的經濟奇跡越來越引起了國人對其管理經驗的重視與研究。最近看到一篇解釋日本經濟奇跡的文章，覺得很有意思。這篇文章認為，日本的經濟奇跡與其說是某種管理方式的結果，倒不如說是日本人對工作的態度的結果。換言之，日本人那種以工作為生命的態度，無論是在哪種管理方式之下，都能夠創造出奇跡來。這篇文章很自然地使我聯想到日本每年發生的很多起過勞死、政府不得不對加班實行限制、鼓勵人們休假等等事情來。我個人樂意于相信，工作態度在對日本經濟奇跡的創造中確實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因為這當中包含著一個極普通的道理：只要人們踏實工作和努力，就能夠創造出實實在在的成績！

二

虔誠的敬業精神，即使是在極普通的領域中也能夠創造出某種奇跡。一直為北京人所津津樂道的天橋絕活就是一個例子。

每當那些身懷絕技的老人給人們表演或講述這些絕活的時候，我們完全可以看得出來，這些人文化不高，長相一般，總之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一些人。但就是這樣的一些普通人，創造了奇跡，練出了絕活。是什么原因使得這些普通人創造了奇跡呢？

我總在想，在天橋絕活的后面，一定有一種我們現在還沒能完全領會的精神世界。這種精神世界是什么？也許我們現在還不能完全說清楚，但至少可以肯定，其中必有對某種極致境界的追求。用現在的話來說，也可以稱之為敬業精神。在這種精神世界當中，無論是掃大街的、修自行車的，還是做某種小吃的、玩某種雜耍的，總之，無論是做什么的，都要將這件事做得最好，做到別人無法做到的份上。這就是一種價值。而“吃啥啥不夠，干啥啥不行”，則是最為人們所瞧不起的。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敬業精神，至少包含著這樣幾個內容：一是對一種職業中所包含的價值的認同；二是對于這種職業的極致境界的追求；三是對這種職業的道德規范的遵守；四是對于這種職業的努力和投入。在這四個因素中，看起來只有第四個因素是實實在在的，但如果沒有前三個因素作基本的前提，第四個因素是不可能存在的。而同樣是做一項工作，有沒有前三個因素，是大不一樣的。

經常去圖書館查外文書，久而久之就有了一個印象：解放前進的那些外文書，數量雖有限，但多是經典著作；而近年來進的外文書雖數量很多，但許多應該有的書卻沒有，不該有的卻進了不少。

一次，對一位朋友發牢騷。朋友一針見血地說，原來負責進書的是一些什么樣的人，現在負責進書是一些什么樣的人。這個問題令我想了很長時間。原來負責進書的是誰？也不可能是各個專業的行家，現在負責進書的也是如此。但原來負責進書的一定是敬業精神極強的一批人。據圖書館的老人們講，凡是負責進某一方面的書的，總是要同專家們聯系，以確定進一些什么樣的書。而現在，負責進書的小姐們只圓珠筆輕輕一勾，就決定了今后一些年學者們能夠看到些什么東西。

這兩種人之間，并沒有明顯的區別，唯一的區別只在于，以前的人將進書作為自己的工作，他們愿意成為這一個方面的行家，即使是有自己不懂的問題，他們愿意去請教那些懂行的專家；而現在的人則將這種工作當作一個不得不做的只能應付的差事。

三

敬業的動力，對于類似身懷天橋絕活的那些普通人來說，也許最直接地來自生活的壓力。

在過去，還沒有計劃生育，家里吃飯的嘴一定就多；暴富的機會也比現在要少，即使有恐怕也很難輪得到他們。于是，他們只能用最大的努力來實現在本行中的“出人頭地”，以換回更多一點的收入，使生活能夠過得更好一些。這樣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那些普普通通、其貌不揚、資質平平的人，會成為一個行業的專家或精英。

正是這種巨大的生活壓力，成為造就職業意識和敬業精神的最原始的動力。也正是在這種巨大的生活壓力之下，這種努力會達到一種令人震驚、無以復加的地步。只要看一下電影電視里老輩人們為學到一門手藝，要忍受怎樣的奇恥大辱，我們也就不難體會到這種生活壓力具有一種什么樣的含義。

然而，在最近這幾十年時間里，一種新的體制安排推開了人們身上的這種生活壓力——“共產黨不能讓人沒有飯吃”。而且，不但吃飯有了鐵飯碗，就是生老病死，也都由社會統管。生活有困難，還可以申請救濟金。在這種情況下，壓力沒有了，渾身一陣輕松。普遍就業，計劃生育，更減輕了人們的負擔和壓力。然而，人們也許沒有想到，當生活的壓力和負擔降低的時候， 對工作的虔誠和創造的沖動，也就失去了最初的動力。同時，在這樣一種體制中，職業是來得太容易了。一個關系，一個偶然的機遇，就可能會得到一份別人艷羨的職位。這就應了那句俗話：得來容易的東西，往往不被珍惜。于是，我們就看到了本文開頭提到的那種現象：人們都不珍惜自己的工作機會，而只一個勁抱怨“沒勁”。

四

然而，如果進一步地想，對工作的虔誠和創造的沖動，僅僅來自生活的直接壓力，也許還是在一種很低的層次上。

真正的敬業，是一種境界。

有人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位修鞋的老人，修鞋的質量已達到極致。后來，老人的眼睛有點花了，盡管他的手藝還是相當出色，但他卻收起了自己的攤子。對此，老人只有一句話的解釋：現在做的活已經不能叫“活”了。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老人對自己修鞋的工作有一種虔誠，有一種對其神圣性的愛護。透過他的精神世界，人們會體味出一種對自己所從事職業的價值的認同，對其中的極致境界的神圣性的認同。一個修鞋的也罷，一個掃大街的也罷，他們都可以找到一種說明自己的價值的理由。而能夠把一件事情做到別人無法做到的境界，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因此，他們會為一種在別人看起來很低賤的工作中所取得的成就而陶醉。他們陶醉的是什么？也許是社會的尊重，也許是馬斯洛所說的“成就需要”那種東西，或許是我們很難用準確的語言表達的某種精神境界。

但不論怎么說，這種對自己職業價值的認同，同自己的勞動和勞動成果之間的的直接聯系是分不開的。但多少年來，我們斬斷了這種聯系。人們為了什么工作？是為了人民，為了革命，為了解放全人類，為了共產主義，而不是為了工作本身。你的工作也罷，你的個人也罷，無非是整個機器上的一個小小螺絲釘。

但是，當“螺絲釘原理”將人們與工作的直接聯系斬斷的時候，當它把人們所從事的具體工作的意義分解了的時候，一種職業、一件工作本身的價值也就喪失了，于是沖動就變成了漠然，冷漠就代替了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