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彤
數理邏輯學家、哲學家王浩先生,一九九五年五月十三日在紐約去世。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我有機會同他來往,談過不少話。回想一下,感到有責任記下來。
我是通過我的朋友王岱堅認識王浩先生的。岱堅的父親王憲鈞教授(我叫他王伯伯),是王浩五十年前在西南聯大和清華研究院的老師,也是我最尊敬的人。王伯伯早年師從哥德爾(KurtG
那天的會面十分愉快,傍晚我們才告辭。然而,第二天王浩就確診患了癌癥。我回到麻省Amherst后寄他一份談話時提及的材料,他復了一封親切的短信,附有幾頁他寫的關于JohnRawls的文字讓我看。我因從岱堅處獲悉他患病治療,就沒有再打擾他。直到年底,聽說他病情好轉,我才又給他打電話,問可否去看他,他讓我來。十二月四月,又是星期天,我一早去紐約,在洛克菲勒大學校園見到了他。
王浩寬敞的辦公室里擺滿了書籍材料,墻上掛著一幅中國古畫,窗下便是洶涌的曼哈頓東河,此時他經過半年的治療,精力充沛,心情明朗,每天上午都到辦公室工作,并不把疾病放在眼里。一坐下,他就從JohnRawls談起,詢問我的看法,并提到半年前我說“theveilofignorance”意在斬斷歷史的話,接著就讓我詳談我的論文。我扼要講了自己對西方理性傳統的理解,著重說明我在“結論”中閱讀柏拉圖,稱這一傳統為“groundleseimperative”的意思。王浩以其深厚的哲學信念,對我這種后生妄言未必全同意,但他顯然感興趣,說有助于他理解哥德爾哲學,特別是所謂“rationalisticoptimism”。他問了很多問題,并從書架上取下自己九月剛完成的新著ALogicalJourney:fromG
我回Amherst以后,他幾次打電話來長談,給我以勉勵。那段時間,他的治療表面上順利,醫生和他自己都很樂觀。從十二月底到今年一月底,我回北京探親,返美后即給他打電話,他很高興,關心地問到國內的情況,他告訴我,英美哲學界近年對哥德爾發生了新的興趣,二月上旬在波士頓有一個討論會,他將在六號的會上第一個發言,問我能不能去聽。我說那天因有學生上課不能前往。他說那就把發言稿寄給我看,兩天后果然收到了。
這份十三頁的稿子概括了ALogicalJourney那本書的要點,同時記錄著王浩一生最后一次正式的學術活動。其中談到,我們在數學領域,先憑直覺加減乘除,在無章可循的情況下直接計算有窮整數,以此延伸我們的直覺,逐步推定數學命題,從整體上把握數論,把握范疇,把握原先似乎是混沌任意的數學世界。這就是哥德爾和王浩在七十年代的談話中達成的所謂“數學中的柏拉圖主義”。哥德爾以此類推,試圖把數學中的柏拉圖主義推廣到一般的認識論和人生哲學,以此抗衡休謨、康德以來的懷疑主義認識論以及各種實證論、經驗論觀點。哥德爾對經驗、常識、語言懷有深刻的不信任,自稱他的哲學是“理性的,理想主義的,樂觀的,神學的”。他確信,科學知識完全可能從直覺出發,超越現象,到達“本體”的彼岸。哲學完全可能成為一門“精確科學”。王浩批評哥德爾的談話往往“難解”甚至“牽強”,但他同樣相信現實可知,人類生活總的來說終將越來越美好。他說自己在認識論方面的“rationalisticoptimism”,只是比哥德爾的更“穩健”、更“謙恭”而已。他告訴我們,他們兩位的這種共同立場,“雖然無法證明,但也無法反駁”。他主張數學中的柏拉圖主義尚只適用于數學領域,“除非誰能提出令人信服的論據說明不僅于此”。我讀到這兒,立刻想到“Gorgias”篇508e—509a和“Phaedo”篇85c-d的兩段話,王浩至此已經把話說透,觸及柏拉圖學說的核心了。發言最后引用柏拉圖“Euthyphro”篇7b—d一段,指出人們在數學(科學)領域產生分歧容易解決,在根本的人生信念、倫理道德方面則不然,往往釀成敵對沖突。西方哲學中的這個千古難題,王浩是怎么回答的呢?他的結論是:“問題在于這種(柏拉圖式的)樂觀主義要把握適度,使之在實踐中產生積極的而不是消極的效果”,在于“是否如孟子所說人性本善”。讀完這篇稿子,他此前的多次談話,在我心中豁然明朗。哥德爾和王浩好像是在信守西方傳統的科學理性主義,向本世紀尼采、海德格爾以來的懷疑論、語言哲學作堅決的抗爭。我來美后所受的哲學訓練,已經受尼采、海德格爾等人很大影響。雖然我指理性傳統為“groundlessimperative”,其實是在向哥德爾和王浩的立場靠攏,為他們的主張辯護,但我是學倫理、政治哲學的,已經不象他們那樣有把握,也失去他們那種樂觀主義了。可惜的是,病魔正在逼近,時間正在逝去,我注定再也沒有機會向王浩先生深入請教了。
王浩從波士頓回紐約以后,我們立刻通了電話。我談了自己對發言稿的理解,他笑了,但未置可否。他告訴我,他在波士頓同他的哈佛舊交JohnRawls共進午餐,稱贊Rawls的理論“既避免了科學主義,也避免了神秘主義”,Rawls表示同意。王浩談到我的論文與Rawls的關系時,Rawls說,他確實喜歡霍布斯,但對柏拉圖,有些懷疑。王浩剛回來,癌癥就復發了。這對他是意想不到的打擊,醫生也束手無策,他不得不重新開始作化療。在這期間,我曾打電話到病房同他閑談。一個療程以后,似有轉機,他又恢復了工作。我們相約,我二月二十五日(星期六)去紐約看他。
還是在他的辦公室,他也還是那么平靜、健談。不過這次,我怕他累,不談專業了。他簽名贈我他八十年代發表的兩本書(BeyondAnalyticPhilosophy和ReflectionsonKurtG
那以后的兩個多月,王浩的病情幾經反復,換過一次醫生,但終于沒有用。我跟他通過幾次電話,他仍然是那么和藹、關切,但我感覺,他的情況越來越不好。五月七日(星期天),我打電話到他家里,想問候他,他夫人接電話,問明是我后說,她去看看王浩能不能接電話,我一聽知道不好,剛要制止她,王浩已經來了,他用已經很虛弱的聲音告訴我,最近感覺不好,是因為化療、用藥的反應,可能要有一段時間不能交談。只談了十分鐘,我就請他休息,掛了電話。過了一個星期,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早上,岱堅打電話告訴我,王浩去世了。我雖然已有預感,但絕沒想到會這么快。我至今不知道,王浩是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已不久人世的。《紐約時報》星期二(十六日)刊登了洛克菲勒大學校長和董事會的致哀公告,星期三報道了王浩星期六去世的消息,并刊登一張照片,介紹了王浩一生取得的杰出成就和他對科學、哲學作出的重大貢獻。
王浩是山東濟南人,旅美近五十年,鄉音不改。他為人純潔樸實,言談風趣,喜歡回顧故人舊事,對四十年代西南聯大的歲月,尤其念念不忘,他常談起金岳霖、馮友蘭、王憲鈞等前輩師長的事跡,還保存著一九五七年春天北京大學馬寅初校長聘請他任教授的親筆信(當時他在英國牛津大學的任期未滿,后因同年六月國內的政治風暴,未能回國應聘)。王浩從不談論自己的成就和影響,對師長朋友,也不作無原則的恭維。他一九四六年赴美讀博士,導師是“分析哲學”的重要人物、哈佛大學的W.V.Quine教授(今年二月在波士頓還見到了這位老師)。他告訴我,他同Quine的關系“太復雜了”。對王伯伯他懷有極深的崇敬,行文時總要加上“我最親切的老師”幾個字。他一直在思考自己同哥德爾的特殊交往。ALogicalJourney這本書出版后,不知能不能翻譯成中文。王浩先生會高興的,王伯伯也會高興的。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九日于Amher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