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來
一七八七年美國的幾十位先賢聚會費城,坐而論道四十余天,連爭帶吵為新生的美國妥協出一部流傳至今的憲法。它雖然對政府權力作了框架,但對百姓的權利卻未加說明。于是美國憲法之父麥迪遜(J.Madison)起草了一部《權利法案》交由國會通過,成為憲法的十項修正案。此案的第一條就是民眾“有言論自由”,百姓們的暢所欲言遂有了護身符。隨著社會的發展與憲法解釋的變化,言論的自由被最高法院逐漸理解為表達的自由(freeexpression)。據此,有些好事者不滿足于暢所欲言,更想利用“表達的自由”來為所欲為,這就有了著名的“德州訴約翰遜案”(TexasVS.Johnson)。
一九八四年美國共和黨大會在得克薩斯州的達拉斯舉行,反對里根政府內政外交的人則在會場外示威,其中一位約翰遜先生焚燒美國國旗以泄憤,并興高采烈地圍著燃燒的國旗大叫“紅、白、藍,我要讓你成碎片!”德州當局以有意損壞國旗罪逮捕并起訴約翰遜。官司一直打到美國最高法院。五年以后,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最高法院以五比四一票之差判定:在公眾示威中焚燒國旗是一種受到憲法第一條修正案“表達自由”保護的行動。
這一判決不僅使約翰遜無罪開釋,更重要的是,它使美國四十八個州和華盛頓特區有關國旗保護的地方法律失效。
那些視國旗為民族象征的美國人被激怒了。他們強烈的愛國心受到損傷。當時民意調查表明,四分之三的美國人希望用法律來保護國旗。他們的愿望在國會中迅速得到表達。當年十月,國會通過了一九八九年《國旗保護法》,但這一法律立即受到支持焚旗為憲法權利的人的挑戰。就在該法生效的當天(十月三十日),一位叫埃里奇蘭的女士以身試法,在國會山下當眾焚旗,因為她知道這個案子必然會上訴到最高法院。在“美國訴埃里奇蘭等人”一案中,盡管有群眾和國會的壓力,最高法院依然我行我素,再次以五比四的票數在一九九○年六月十一日宣布一九八九年《國旗保護法》違憲,重申其焚旗合法的立場。反對焚旗的人(姑且稱之為護旗派)于是只好寄希望于通過新的憲法修正案來保護他們神圣的旗幟。十天后,護旗派在眾議院提出了一項保護國旗的憲法修正案,但因未達到三分之二多數而未能通過。參議院的護旗派也以五十八票贊成四十二票反對面臨同樣的遭遇。但國會外的護旗派不肯善罷甘休,愛國的激情以及大多數美國人支持保護國旗的事實,促使他們決心繼續戰斗下去。一九九四年八月,以美國退伍軍人組織美國軍團(AmericanLegion)為首的六十五個全國性社會組織在國會山下正式宣布成立全美“公民護旗同盟”(CitizensFlagAlli-ance),發誓要在全國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護旗游說運動,促使國會能有三分之二的多數通過保護國旗的憲法修正案。
從目前的資料來看,多數議員(盡管不是三分之二多數),多數州的州長(已有二十六位州長)表示支持護旗同盟。受美國軍團委托,蓋洛普(Gallup)一九九四年二月進行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百分之八十的美國人不認為焚燒國旗是受憲法保護的“表達自由”的行動,百分之七十八的人認為有必要通過憲法修正案來護旗,百分之八十一的人表示如果第二天投票,他們會贊成通過憲法修正案。由此看來,從上到下,護旗派顯然是多數,但他們成功地促使國會通過憲法修正案的可能性卻是微乎其微。何以見得?這里實際上就涉及到美國的政治究竟是精英政治還是大眾政治的問題。
一般認為,今天美國的民主制度是一種大眾民主制(Mass Democracy),但它與精英政治并非勢不兩立,水火不容。從歷史上看,今天的這種大眾民主制源于精英政治。西方現代民主政治誕生之初,還是一種有限的精英民主。英美法等國對選民都有過諸如財產、教育、性別、居住地等的限制。只是隨著歷史的發展和進步,特別是現代政黨制度的出現與發展,導致對選民的各種限制越來越少。到本世紀二三十年代,隨著婦女參政權之獲得,西方各國大眾民主的時代終于到來。但這種大眾民主的實現并沒有拋棄精英政治,只是使后者具有了堅定的民眾基礎。這才是今天西方民主制與希臘古典民主制和資本主義初期民主制的最大區別。造成這種區別的重要原因則是現代政黨制度和現代傳播媒介的出現與發展,使國家政治從精英的沙龍來到了平民的客廳。
正是這種精英政治的特點讓筆者得出那些決心保護國旗的美國人士難以成功的結論。因為護旗派的對手是那些“表達自由”的堅定支持者。他們絕大多數并不認為焚燒國旗的作法得當(因此不可稱之為焚旗派),但他們堅信“表達自由”原則的至高無上,尊重最高法院的開明解釋。這些人是些什么人呢?他們恰恰是社會的精英,特別是那些創造思想、制造文化、控制輿論的知識分子。為了維護個人的“表達自由”,他們非常理性地接受國旗被任意毀壞的現實,承受由此而不得不付出的情感上的代價。而護旗派則是那些最普通的美國人,他們很認真地也很簡單地把事物分成好與壞,對與錯,就像本世紀初積極參加美國禁酒運動的人那樣。因此,在“公民護旗同盟”名單上幾乎沒有一個知識分子或專業人士的社會組織,都是一些退伍軍人,勞工,婦女和移民團體。上述蓋洛普調查也顯示了這一點。在被調查人群中,高中或高中以下文化程度者有百分之八十六支持用憲法修正案來保護國旗,而有大學學位的人群中則有百分之六十反對這樣做。因此,這場護旗運動實際上可看作是民眾與精英的對抗。由此筆者聯想到對諾思(O.North)的不同看法,此公在伊朗門丑聞中擔任重要角色,但美國百姓對其忠于職守,服從命令深為感動,視之為“愛國的民族英雄”。而精英們則對他嗤之以鼻,視為“極端民族主義者,有法西斯主義傾向”,此公去年競選弗吉尼亞的參議員,差一點獲勝。他的競選再次引發民眾與精英不同觀念的對抗。
如果用簡單的全民公決來決定焚旗是否合法問題,護旗派必勝無疑。但美國民主制的框架畢竟是精英們精心設計的,他們所信奉的恰恰是亞里士多德以來的西方政治學傳統,堅信多數統治同樣會產生暴政。因此,這一制度要求在重大問題上不能由簡單多數來決定。以美國憲法修正案的通過為例,首先要在國會兩院內以三分之二多數通過,其次要在一定時限(由國會規定,從幾個月到10年長短不一)內由四分之三州批準。護旗派難以實現其理想說明美國政治中具有的精英性,但這并不否認美國政治中的另一個內容:它的民眾性。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有關男女平權的憲法修正案的命運則證明了后者。
美國女權主義力量之大是有目共睹的。女權主義者是對傳統女性角色的挑戰,深得知識分子和激進派的支持。但他們爭取男女平權的憲法修正案(簡稱ERA)盡管在一九七二年由國會兩院三分之二多數通過,最終還是未能得到四分之三州(已有三十五個州批準)的批準而于一九八二年六月夭折。美國廣大民眾還是認同于傳統的婦女觀。由于精英們的支持,爭取男女平權修正案運動看上去聲勢浩大,勢不可擋,遠比沒有精英支持的護旗運動影響廣泛。因此,在憲法修正案問題上,后者可能比前者失敗得更早,連國會這關都過不了。
我們必須承認,美國的民主制度確有其精妙之處。以護旗焚旗之事為例,就可看出美國政治之若干特點。首先是司法與立法的平衡與制約。聯邦最高法院可判處焚旗合法而導致四十八個州地方法律的失效;國會可通過國旗保護法而顯示其在此問題上的立場與態度。只要官司不打到最高法院,此法仍屬有效。但當最高法院判處該法違憲之后,對國會來說只有通過一項憲法修正案才能推翻最高法院的判決。其次是國會內的平衡與制約。通過一項修正案必須是兩院分別以三分之二多數同意。第三,是聯邦與州的平衡與制約。國會通過之修正案還要四分之三州的批準。第四,是精英與民眾的制衡。大眾可以以“量”見長,但精英則可以“質”取勝。你要贏得三分之二多數才能成功,我只要有三分之一少數就可阻止你。在男女平權的修正案中,精英們雖無法贏得四分之三多數,但在護旗案中,它卻有爭取到三分之一少數的能力。最后,在爭取憲法修正案的過程中,切不可以成敗論英雄。昨日的男女平權案,今日之護旗運動,都是極有影響的政治社會化過程,它使無數人認識到女權之重要,國旗之莊嚴,學習到美國民主的運作,因此對社會大有好處。
這種制衡關系證明美國先賢們為避免“權力造成腐敗”而制定出的憲法有其成功之處。美國的社會的確存在著嚴重的種族差異,日益高漲的暴力犯罪,但它卻沒有讓這種差異發展到波斯尼亞那樣的種族屠殺,不讓這種犯罪演化到莫斯科白宮門前的槍林彈雨。在很大程度上,這不能不歸功于那部長壽的美國憲法,也不能不使人想起近二百年前法國貴族政治家托克維爾的一句可能言之過甚的名言:“美國憲法是人類大腦所設計的最好的制度。”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七日于華盛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