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茂新
《讀書》一九九三年第四期《高高掛起的欲望》一文,分析了張藝謀的“紅”系列電影。思維綿密,讀來頗受啟發。但也有某些不同看法,現在提出來請大家指正。
此文以《大紅燈籠高高掛》為主要評價對象,很明顯的把悲劇成因歸結于“欲望”,“欲望剩余”以及主子的巧于利用。維持舊的“權力關系”,確須有一種“誘餌”“工具”或“武器”,但它們是否就是“欲望”,大有可議。
在我看來,某些老鼠想讓貓吃而貓偏不去吃,從而產生失落感,這很荒謬。但這種荒謬現象與欲望沒什么相干。誰能有“被吃”的“欲望”?“愿意被吃”即使是事實,也不可稱作欲望,因為它并不產生自“血肉之軀”,不與“飲食男女”處于同一層次。可以很容易地看到,《紅》的劇中人并非受著基本欲望的煎熬,即使女仆也不是。“三房”與其情人的勾當,是那個環境中司空見慣的插曲,是劇情發展的次要陪襯。妻妾們勾心斗爭所顯示的,始終是人性的弱點,是人異于動物和不如動物的地方。悲劇實在是由此而產生。
事情發生在一夫多妻的家庭之間,與發生于上司與眾多下屬的社會之中,性質不會有太大的區別。在古代歷史上,有多少士人是為可悲的出人頭地的虛榮心而掙扎?為此而自我吹噓,而互相標榜,而同類相殘?正因為有這種癖好,所以皇帝可以善處其間,成功地駕馭控制。這與此劇之表現不是大體相近嗎?進而言之,當時的婦女殉節是夠剛烈的了,可是與此劇中妻妾們的勾心斗角相比,從同出于統治者的提倡利用而言,看作孿生現象亦不為過。在同類中力圖出頭、爭寵,為此不惜兵戈相見,以他人為角逐對手,進而至冤家對頭,必欲除之而后快,是人性中埋藏很深的禍根。當可爭時,死生以之,不顧一切;局面底定后,俯首稱臣,甘拜下風。從個人的病態自尊出發,到維護一個反人性的等級制度結束。看起來事與愿違,卻又那么順理成章。沒有那個原初的卑污動力,本不會如此可悲,可人們又舍不得丟掉它,如同珍惜自己的生命。
誤以虛榮為自己的“存在的價值與意義”的“妻妾”們,所演出的一幕幕悲劇,最終能怪誰呢?怪主子的利用、控制與玩弄,自無不可。事實上無師自通的主子玩弄這一套權術也真達到了爐火純青而又喪心病狂的程度。但是何如首先反省自己呢?自我超越、凈化靈魂,對同類不相殘而相容,讓一切“工具”“武器”“誘餌”無所可用,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譴責欲望”是一個古老的課題,但是自啟蒙主義抬頭以來,人們大多傾向于承認欲望的合理地位。問題不在欲望上,甚至也不在欲望的過多過盛上,問題出在另一個心理層次,即受歷史及文化積淀所影響的方面。人只有力求實現精神覺醒,克服心靈上的愚昧和卑污,才能真正站立起來,無愧于人的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