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聲雷
文學的看重啟蒙的成分正在迅速消褪,世俗化與民間化傾向不可避免地到來。當現實的“媚俗”時代到來之際(此“媚俗”一詞取自米蘭。昆德拉,但已拋卻其社會學與政治意義,而僅取其美學意義),文學也正悄悄地從歷史深層挖開“媚俗”的溝渠。問題的關鍵還不在乎“媚俗”本身,而在乎如何處理“媚俗”與“崇高”的關系。這里的“媚俗”不含貶意。從二十世紀藝術領域看,“媚俗”與“崇高”同居一體又互相爭斗是具有世界性趨勢的爭斗。這樣的時代也許是又一個輪回的開始,文人的參與世俗,勢必能提高世俗的品格,且自身又獲取粗野,從中吸收生命的養料。中國文學史告訴我們一個“史”的發展規律,即藝術形式都從民間起源,經由文人參與走入貴族化,最后由于過分貴族而失去生命力,輪回重新開始。這樣的時代要求作家們掌握好“崇高”與“媚俗”的尺度,不僅僅是接受市場規律,藝術趣味與美學的要求也不可忽視。比如,《白鹿原》與《最后一個匈奴》等市場上看好的作品,即吸收了魔幻與傳奇等民間色彩強烈的部分。《白鹿原》中關于白鹿的神異的傳說,風水寶地,圣人白鹿書院院主朱先生的種種神化故事,神魔風習與欣賞趣味,其間的可讀性、傳統性極強。《最后一個匈奴》中幾個主人公傳奇般的一生也增強了可讀性,而由傳奇造成的某種迷離飄逸,其實是更接近文學本質的。作者的著力于將這種傳奇,與地域的、歷史的真實氛圍相契相合,將趣味性、文學性與歷史認識充分結合起來。這樣一種“媚俗”的手段是可取的。可惜的是,兩書的下部,這種成分逐漸隱退,以至消失,不僅造成趣味性的減弱,同時也顯示了不能整體地把握歷史的弱點。魔幻與傳奇是非歷史的,但卻是文學的更真實的歷史。它能以情念化的虛構去講述更為完整與深刻的認識,使文學的真實獲得了有別于其他一切真實的品格。中國作家的一大特點是專能講史,但形象的把握能力并不強。歷史的追溯與神奇一進入現代便統統湮沒于故事和事件當中,歷史的厚重感僅僅想憑大量事件的堆積來表達,效果可能會恰恰相反。
當代文學一方面由“崇高”倒向“媚俗”,一方面是理性力量的退化。當代文壇的“新寫實”是追求“原裝”生活的,不動聲色的表現的,只“顯現”著的。然而理性的精神并未泯滅,只是轉化了表現的形式,如同中國哲學的或宗教的禪,成佛不再需要上山入寺,于日用生活、劈柴擔水之中盡可領會佛意。從主流文化(士文化),邁向百姓日用,從對這市民日用的描繪中,不動聲色地表現理性,這是更為中國化的文化選擇。這里所要關心的只是不要“媚俗”得太過,理性雖隱而在,可做為背景,而不要成為僵死的道具。《最后一個匈奴》就是理性意識極強的作品,這種書在當代人群中仍能暢銷,足見即便到了所謂市民社會,人們的理性精神仍然未能泯滅。作者能以新的理性來重新審視發生在黃土高原上的這場革命,并追溯其種族的環境與文化的神秘歷史發源,傳奇的故事因有理性的支撐而飛騰,又不失其“矩”,傳奇不失為現實。這是顯性的文學理性意識。
《白鹿原》的理性意識比較隱晦,暗藏于敘述之中,作者以場景、故事、人物的傳統方式,外加魔幻來構造全書,以中國傳統家族的興衰為其表現的中心。對儒家文化的理論與實踐的態度隱含在敘述的人物與家族的命運中。這可說是隱性的文學理性意識。
對于歷史與理性的態度,是兩部書的相異處,但理性的未泯,深沉的思索的強化,無論顯隱都表覽無余。這是當代長篇小說理性精神的展露。
像《白鹿原》、《最后一個匈奴》這樣的作品出現在今天,無論對于文化,對于商品大潮下的文學,對于讀者層的了解和作家的自我再認識,都會產生一定的影響。
(《白鹿原》,陳忠實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六月版,12.95元;《最后一個匈奴》,高建群著,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九月版,15.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