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遙
繼《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之后,李澤厚先生又推出了《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以下簡稱《中現史》)。與前兩部以體系、人物為軸心的著述方式不同,《中現史》是以現代史發展中的若干主要問題為契機展開其思路的。循著這條思路,可以引發人們超越當下文化討論的一般層面,進入對中國現代歷史及其思想演化的更高層次的思索……
得到的就是失去的:啟蒙與救亡
如果不是當代中國的許多事件使人們從迷茫中驚醒、反思,那么,在回首現代歷史時,人們仍可能陶醉于一片“偉大的歷史成就”的贊美聲中:“五四”時期如火如茶的反帝反封建運動、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及其壯大、節節勝利的北伐戰爭、遍地烽火的抗日戰爭、摧枯拉朽的解放戰爭,一個新中國——超越資本主義—封建主義的社會主義國家的誕生。但是,當人們付出歷史的代價并嘗到了歷史的苦果時,才開始重新回味歷史。
可以說,當代人對五四反封建主題的注重更甚于對其反帝主題的注重;同樣,對五四以來中國現代史的光輝篇章不再僅僅是產生一種簡單的贊頌之情,而是生發出一種復雜的迷惑:它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李著精當地指出:
“五四”運動包含兩個性質不同的運動;一個是新文化運動,一個是學生愛國反帝運動。眾多論者常常籠統地歌頌它們,較少注意二者的復雜關系及由此而來的思想發展和歷史后果。(第7頁)
實質上,自“五·四”開始的中國現代思想史,正如李著所提示的那樣,其主弦律的確是“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一是當時先進知識分子所倡導的反封建的思想啟蒙運動。其特點即在于以“中西比較的方式,抨擊各種傳統觀念”(第8頁);其核心是科學—民主的思想、觀念、生活、行為方式的推進。這場啟蒙運動,既是近代史上嚴復、梁啟超、譚嗣同等以西方資產階級文化對中國封建文化的批判之繼續,又是中國現代思想文化斗爭的需要。如果說近代對傳統的批判著力于直接的政治變革、社會演進,那么,現代反傳統(尤其是五四)卻著力于民智覺悟、文化啟蒙。前者從總體上偏于注重“器”、“末”,而后者從根本上注重“道”、“本”。雖然,五四先驅著力于文化的實質,仍是國家、社會的根本改變。不過,文化啟蒙,卻始終是思想家們選定的不可動搖的前提。
但是,五四還有一項內容,即是現實的救亡。當時中國大眾所面臨的,更多是接踵而至的喪權辱國,國破家亡的現實危機。中國之急,不唯發展,更在生存。當“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當“華北之大竟安不下一張課桌”,當五四北京學生喊出“國亡了,同胞起來呀!”這些撕人心肺的呼聲時,文化戰線的“治本”之慢功,還有多少吸引力!?思想與現實的脫離,不外是讓思想家作出兩種選擇:一是與現實合流,一是被現實所拋卻。正是救亡與啟蒙之間的這種沖突和消長,構成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思想上遇到的最大困惑。而且,事實上的救亡壓倒啟蒙,使得啟蒙運動總是讓位于嚴酷的救亡實際斗爭。我以為,李著把握到這一點,并把它作為中國現代思想演進的主要線索,其意義是不可低估的。
就歷史進程本身的演進看,中國現代史上最動人篇章無疑是在啟蒙和救亡的雙重變奏下所展現的歷史畫面;而最激烈的思想文化較量,仍然是中—外文化沖突(近代史上思想的較量顯然是中—西之爭;而現代史由于馬克思主義的傳入,“中—外”的概括恐怕更合適)。說到底,仍是先進的外來文化,與落后的本族傳統文化的較量。只不過是現實斗爭使這種文化較量并沒有象近代史那樣,以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文化對峙的態度鮮明地展開,而是表現為啟蒙—救亡所內在的復雜的社會、文化沖突與抉擇。
其次,由啟蒙和救亡這條主線,可深入把握現代中國歷史進程中的一些帶根本性的東西,這就是:“在共產黨的黨旗下,一大批知識青年領導工農取得了中國革命的勝利。在這個歷盡艱難的勝利斗爭中,從建黨一開始到抗日戰爭勝利前夕的延安整風,都不斷地在理論上和實踐中徹底否定了無政府主義鼓吹的那種種絕對個人主義,也否定了自由主義所倡導所追求的種種個體自由、個性解放等屬于資本主義啟蒙思想體系中的許多東西。而這些否定和批判主要都是救亡——革命——戰爭的現實要求,而并非真正學理上的選擇。”(第32頁)中國現代史上,救亡壓倒、推遲啟蒙的后果在于:中國當代恐懼、反對、敵視資本主義的社會心理,遠甚提防、扼止、消除封建主義的心理。而在根本上提高全民族的科學—民主精神,就越顯艱難。中國的社會改造者總懷有一種“只爭朝夕”的超越精神,這種超越精神,使他們在社會變革的關頭,在文化啟蒙與實際著手的諸問題抉擇、躊躇中,有一種“俟河之清,人壽幾何”的不可耐、等不急的煩亂心緒。難怪我們許多文化—哲學層面上的爭論,還未展開或尚待深入之機,便會(出于主客觀的原因)很快地被拉向實際—現實層面。面對現實急切的任務,中國的思想家、啟蒙者、文化人就不免顯得尷尬、寂寞了。于是,啟蒙中國社會大眾的科學—民主意識的任務,就這樣一拖再拖。
我以為,當反省中國現代史后,啟蒙與救亡這條主線,不僅僅是提出了一個問題,更重要的是,提出了一項任務:在現實斗爭和人類發展之間,怎樣取得和諧;在族類生存和個人自由之間,怎樣保持適當的張力?革命的成功并不等于歷史任務的完結,因而也就不等于傳統問題的解決。五四距今近七十年了,在科學—民主層面上的啟蒙任務,也許在走向現代化、物質生活逐年豐富的中國當代人身上,會更深切、更尖銳地體會到。
明白的并非是清醒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
我很同意李著的這個看法: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是怎樣以及會怎樣,“顯然是一個具有頭等意義的現代思想史課題。”(第143頁)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入,是中國近代政治、經濟、文化綜合運動的結果。首先,中國近代社會所面臨的內部危機和外部危機,是馬克思主義必然被中國社會吸引的政治經濟文化土壤。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社會結構畸形發展的結果就在于:封建主義與資本主義作為兩種獨立形態共存一體:一是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封建政治、經濟、文化勢力,頑固地阻止中國社會按歷史發展規律由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一是日益上升為社會經濟主體的官僚壟斷資本,控制著中國的經濟命脈,它對小農經濟的殘酷壓榨和對民族資本的瘋狂兼并,掩蓋了它所輸入的資本主義先進生產方式的實質,從而被人們厭之為帝國主義豪強的壓榨而加以拒斥。再加上外來的資本主義與中國內部的封建主義總是勾結在一起結成反動同盟,構成中華民族近現代災難的重大根源。這,撥動了中國近代社會在政治經濟上所形成的反帝—反封建即救亡的主調,預示著能夠為解決中國社會內部和外部危機提供希望的馬克思主義被中國社會接受。
第二,從中國近現代以來文化發展的邏輯—歷史規律來看,馬克思主義的傳入也勢在必然。在馬克思主義傳入之前,已經過中國傳統文化偽裝了的西方資產階級社會政治思想為主體的思想,一直是中國社會變法圖存的主要理論依據。然而,中國文化為什么放棄了曾驚世駭俗、喚醒民眾的那些西方學說,而選擇了馬克思主義呢?對此,毛澤東同志曾作了一個頗為鮮明地回答:“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十月革命幫助了全世界也幫助了中國的先進分子,用無產階級的宇宙觀作為觀察國家命運的工具,重新考慮自己的問題。”(《論人民民主專政》)十月革命使精神上內外交困、徘徊無路的中國知識分子,于中外兩種既定的文化中,選擇了一種更新的可能:接受一種產生于資本主義社會及其文化傳統(反封建)并揭示出資本主義罪惡及必然歸宿(反帝國主義)的新文化——馬克思列寧主義。相比之下,嚴復的“進化論”,雖然喊出了“物競天擇”、“與天爭勝”這一警世名言,但由于其建立在生物進化圖式上的社會方案,與中國社會實際無補;胡適的實用主義,雖然沉重抨擊了封建主義及其意識形態的空泛保守僵化等弊病,并看到中國社會的許多問題,但由于其社會改良主義的方案,看不到社會變革的動力和前景;梁瀨溟盡管看到東方文化與中國文化的一些鮮明特質,可是他卻沒有看到西方文化的進步意義及文化的時代、階級特征,因此其思想常帶有濃厚的復古色彩,客觀上為封建主義文化招魂搖旗;宋教仁簡單地相信資產階級文化的移入,迷信于通過議會政治,在中國建立“民主國家”,卻遭到悲慘槍殺;這些經驗和教訓,反而強化了民眾心理對其他西方文化的失望情緒,加速了對馬克思主義的選擇過程。另外,還有當時社會“工讀主義”、“新村主義”、“教育救國”、“實業救國”等救國方案都無補于事,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迅速傳播蘊育了一個非常大的可接受的氛圍。因此,李著指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入,“首先是近現代救亡主題的急迫現實要求所造成,同時也是中國傳統的實用理性的展現,即要求有一種理性的信仰來作為實踐的指針。”(第145頁)
由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入具有這樣的特色,所以中國馬克思主義者所吸取的馬克思主義主要是階級斗爭學說,并且把這種階級斗爭同當時國際國內的現實政治斗爭相結合。這種做法的結果無疑極大地促使中國革命取得勝利。但是,當革命勝利后再這樣去理解馬克思主義,甚至把這種理解作為一種固定的理論框架,就會限制人們在理論上和實踐中對新事物與現代化進程的認知和評價。在過去多少年里,我們的歷史每前進一步,不是根據歷史本來的規律以及它所帶來的生產力向現代化歷史進程的飛躍,而是必須首先接受一種規定的理論尺度的檢測;即使它造成了整個社會生產力發展和社會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但若在生產關系或意識形態上,它依據的是被僵化的框架中未曾或不能加以說明的理論,那么,為了保存理論的“完整性”和“純潔性”,不惜犧牲歷史進程的客觀趨勢及廣大人民的利益。回顧共產主義運動史和我國現實改革進程,僵化的理論總是落在實踐活動之后幾乎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在我國,這種僵化的理論往往以馬克思主義的面貌出現,成為與現代化文化不相適應的一種新意義上的“傳統文化”,與新文化的產生發生劇烈地沖突。李著在分析建國以來“折騰最多、最熱鬧、也最痛苦”的“農業、意識形態兩大領域”(第185頁)后,發人深省地指出:“反‘左是從實際出發的,是分析了左傾思想的社會根源及其在革命中的政治、組織、思想上的具體表現而得出的基本符合事實的客觀論斷,反右則是從主觀的革命要求、意志、觀念、理想出發,并沒有真正具體的材料事實足夠證明‘右的存在。”(第183頁)
當前的文化討論所伴隨而行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經濟學、史學、文學的空前的反思、大討論,使人們愈發清楚地認識到,一種不合時的理論框架成為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后,就會對民族的現代化進程和新文化的誕生形成阻力。在今天發展新文化,推進現代化進程的大背景下,有必要重新學習馬克思主義,有力闡發出馬克思主義作為人類先進文化的集大成者所應具備的三個重要維項:生產力的一元化標尺;現代化意識的內涵;人性及人類文化兼收并蓄的新文化理想。這三個維項的內在統一,即是現代化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文化應有的基本含義,也是催生現代化意義上的中國新文化的理論基礎。這一點,對人們來說,雖然是明白的,但未必是清醒的。
是喜更是憂:中國知識分子主題
如果說“啟蒙—救亡”是中國現代史的主要線索,而馬克思主義的傳入和發展又是在啟蒙與救亡雙重任務指導下選擇的結果,那么,對這兩個問題的進一步思考,或者說,把這些問題具體化,便是中國知識分子問題。
我很遺憾李澤厚先生在《中現史》中,沒有展開他“本來打算講的一個中心問題”,即“中國近現代六代知識分子”(辛亥一代、五四一代、大革命一代、三八式一代、解放一代、紅衛兵一代)的問題(第343頁),至少沒有象《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那樣鮮明地提出這個問題。但是,他有一看法是發人深省的:
中國知識分子,如同古代的士大夫一樣,確乎起了引領時代步伐的先鋒作用。由于沒有一個強大的資產階級,這一點在近現代便更為突出。(第344頁)
可以說,一部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就是中國知識分子覺醒、迷茫、奮起、消沉、受難、解惑、麻木、振奮……的思想搏斗史。從曾國藩、張之洞、林則徐、洪秀全、嚴復、康有為、梁啟超,到孫中山、陳獨秀、李大釗、魯迅、毛澤東,都曾經歷了自身和民族的思想動蕩,并且引導或影響中國歷史進程。
無論是學界巨子胡適,還是社會斗士陳獨秀;無論是冷靜深邃的魯迅,還是瀟灑豪放的毛澤東,細細想來,他們的思想命運,皆離不開中國現代啟蒙—救亡這條線索。中國社會結構的特殊(無強大的資產階級)和中國大眾的落后(貧困、無文化),理所當然地使中國知識分子無論在哪一次運動中都站在社會的前列。他們在大眾過著世界上最貧困的物質生活的同時,卻可以具有最先進的思想意識(五四前后);甚或,他們在有千年傳統文化—文明的古國,可以引入最現代、最激進的社會學說(馬克思主義)。縱觀整個近現代歷史,中國知識分子從總體上看,都是傾向于社會啟蒙。他們主觀上具有一種超前意識。在這一點上,中西啟蒙思想有相通之處,中國知識分子也借用了這種方便。但是,中國啟蒙的困難(中國社會結構的兩頭大,中間小),以及中國大眾對物質的迫切需求與在精神發展上的滯宕,悲劇性地迫使中國知識分子的這種超前意識又容易在客觀上與中國社會歷史進程脫節。洪秀全社會改革方案(《天朝田畝制》)落空了,嚴復政治啟蒙(《群己權界論》)的奢望過大了,陳獨秀反傳統的呼聲(“根本覺悟之覺悟”)太猛了,毛澤東的浪漫氣質(“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太濃了。這樣,當超前的思想要求與滯后的物質需要發生沖突時,中國知識分子便只能以自身的兩重人格分裂來補救:保持思想或暫時犧牲思想的同時,投入或迎合中國嚴酷的現實;或者,為思想或理想,退出或旁觀中國的現實。前者便成為中國現代史上的革命者,而后者,或成為專家學者,或銷聲匿跡。中國知識分子應當起到的強大社會作用,與他們實際發揮的社會作用,是極為不相稱的。而更多的中國知識分子,在近現代洶涌激蕩的歷史洪流中,大多是追波逐流,上下起伏,左右搖曳。由于近現代啟蒙之艱辛、救亡之急迫,中國知識分子多半已習慣地屈從于“現實原則”的壓力,以依附最大的社會力量——實質上是統治力量,為自己的鵠的。即便產生一時的啟蒙或文化學術念頭,也很快地被整合入社會現實需要(統治者需要的)思維框架中。許多文化人已習慣過精神上令行禁止的軍人生活,而不向往自由討論的學術氣氛。當中國社會向現代化奔騰的歷史步伐亟盼著一個職能分化的知識階層出現,作為社會中堅固的主體意識和強力集團,以影響社會決策時,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群體卻更顯得分化離散。我以為,這是現當代知識分子難以自強、自立的一大憂患。這樣,知識分子“化大眾”的歷史使命,便成為“大眾化”了。魯迅筆下辛亥革命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或被黑暗吞噬,或自身成為黑暗的一部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這并不僅僅是歷史……
中國文化中烏托邦和實用理性的傳統,很容易在思想意識、觀念理論上,使中國知識分子或空想(近現代熱鬧非凡的那些救國方略),或實用(近現代令人發怵的那些社會功利性應變措施)。中國迄今仍然是一個以農民為主體的國度,中國的社會發展仍然是一場艱難的革命。歷史進程中的“啟蒙一救亡”主題,思想發展中的“馬克思主義”這個根本問題,以及社會變革中的知識分子主體,都有待進一步展開、思索、確立。現代史所描述的不僅僅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巨大作用,而在今天看來,更是發人思索的教訓;是喜更是憂。李著說:
歷史就是這樣的殘酷無情,總要以犧牲來換取前進。中國革命的道路既然是農民為主體的土地革命,一切就得服從它,并為此服從而付出代價。值得注意的倒是,傳統實用理性的文化心理構架使廣大知識群安然地接受了和付出了這一代價。(第86頁)
(《中國現代思想史論》,李澤厚著,東方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八月第一版,2.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