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匣子

石孝義

劉張氏走了，正是臘月，天寒地凍的時候。鄉下有個習俗，過頭七的時候照例要燒幾件死者生前喜愛的物件。頭七晚上，兒子劉冰兒和媳婦可犯了愁。娘生前除了幾件補丁挨補丁的舊衣服，哪留下半件物件啊！“隨便找幾件吧！”劉冰兒將炕頭幾件舊衣服抱到了地上，一只陳舊的黑木匣子露了出來。劉冰兒咧著嘴苦笑著說：“剛說沒有，你看這不是？”媳婦接口：“是啊！我從過門就見娘一直守著這個木匣子，誰也不讓看，也不知里面裝了什么寶貝？”劉冰兒撇嘴：“我家窮得都叮當響了，孤兒寡婦的，你說能有什么寶貝？”說是說，劉冰兒還是拉過匣子來上下打量著。匣子上了鎖，等把盒子撬開，兩人一看都愣了。里面裝著的是一疊紙，一張泛黃的大紙上畫的是一張地圖，另外一疊子小紙上都是一張張欠單：3連欠糧食20斤，1939年×××；區小隊1班欠玉米15斤，1941年×××……兩口子在燈下一張張地歸攏了一下，總共有7000多斤糧食……

消息不脛而走。半個月后的一天，村里忽然來了十幾輛高級小轎車，一直開到了劉冰兒家的門口。從車上下來的是當年威震敵膽的軍分區司令員李浩將軍。村長在前面帶路，劉冰兒惴惴不安地把將軍讓到了屋里。進屋后，將軍一眼看到北墻大柜上供著的劉張氏的遺像，將軍愣了片刻，眼睛一下子濕潤了。他站直身，沖著遺像端端正正地敬了個軍禮，“老嫂子，我來遲了！從解放后我一直就在找你們啊，四十年了，你們受苦了……”將軍的眼淚再抑制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屋里的人無不動容。

大家被讓進里屋，劉冰兒捧出了那個黑匣子。看到那份地圖，將軍不禁又心潮澎湃起來，他顫抖著手指著這份地圖說：“沒錯，這就是當年的行軍圖。”望著屋里人莫名的眼神，將軍回憶起當年那段驚險的經歷：1943年冬天，將軍和軍分區的直屬機關正在這一帶山區開會時，被日偽軍7000多人包圍了。情況萬分危急，所有的下山之路都被堵死了。正在這時，交通員領著一個叫劉張氏的向導來了。將軍一看就猶豫了，站在對面的原來是個有著七八個月身孕的孕婦，這天寒地凍的大山里好人都走不好的夜路，一個孕婦怎么能走？劉張氏當時看出了將軍的猶豫，懇切地說：“我跟我男人砍柴時從一塊石砬子上爬過去過，知道路。咱山里人體格壯，放心跟我走吧！”

那晚，天冷得可以說滴水成冰。頂著怒吼的西北風，300多名八路軍戰士在劉張氏的引領下，在崎嶇的山路上疾速前進。忽然，黑暗之中一座數十丈高的懸崖擋在眼前。劉張氏忙讓大家解下綁腿，結成數根長繩，自己腳蹬石縫肩背長繩手拽枯藤攀崖而上。懸崖又陡又滑，劉張氏挺著大肚子剛爬了幾步，就滑了下來，將軍見狀不讓她再攀巖了。劉張氏卻謊稱要解手，要大家背過臉去，趁這機會她已經麻利地再次攀上了懸崖。到達山頂后，她把長繩的一頭拴到山頂的樹上，另一頭扔給懸崖下的將士，就這樣戰士們一個個地拽繩攀上崖頂。隨后在她的引領下，戰士們又繼續翻山越嶺飛速前進，快到子夜時他們來到了一條大河前。在冰凍的河面上，劉張氏忽然身子一歪摔倒在冰上。戰士要去扶，劉張氏卻急著喊道：“兄弟們離我遠點。”戰士們懵了，這是咋了？還是將軍上了點年紀，知道不妙，忙沖著大家喊道：“大家別慌，趕緊密密地圍成圈，臉沖外給大嫂擋住風。”時間不長，在天寒地凍的冰河上，一個男孩呱呱落地了。嬰兒清脆的哭聲在空曠的河谷里久久地回蕩，遮住了遠處隱約傳來的槍聲。幾名戰士忙用大衣把嬰兒裹嚴抱在懷里，又用被子裹好劉張氏抬上擔架繼續趕路。

黎明時分，部隊已經轉移到安全地區。劉張氏也被安排到可靠的老鄉家。將軍過來看望這對母子倆，劉張氏伸出虛弱的手請將軍給孩子起個名字，將軍眼含熱淚地說：“孩子是在冰上出生的，就叫冰兒吧。”

劉冰兒像是聽天書一樣聽著將軍敘述著自己的身世，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曾經聽母親輕描淡寫地說過，當年為了給八路軍帶路，母親將自己生在了冰河上，所以取名叫冰兒，至于其他的事便全不知道了！爹是那年的秋上在送雞毛信時被鬼子殺害的。從此，娘就開始帶著他一個人生活。那會兒家里窮得叮當響，無論冬夏就一身衣服，冬天往夾衣里塞點棉花，夏天再掏出去。就是窮成這樣，娘也從未和人叫過苦，也沒向人提起過自己一家在戰爭年月做出的奉獻，更沒找政府要過救濟，只是沒黑帶白地靠著手里的一把鋤頭，生生拉起了家里三間大瓦房，又給兒子娶了媳婦成了家。說到這，屋里靜得像是空氣凝固了。將軍緊蹙著眉頭一張張地捻開手里的欠單，眼睛又有些咸澀了。他在嘴里喃喃地說著：“7000斤糧食啊……”在一邊陪同的地方領導忙補充：“1949、1950年時政府提過，凡是當年資助過八路軍糧食的百姓，拿著欠據可以一斤兌換一斤小米。這7000斤小米，放在當時可以說是富甲一方了。”冰兒說：“我娘一生倔強、好強，當年鬼子把她抓了去，嚴刑拷問，頭發都拔光了，就是這樣也沒招一個字。她常說，這些困難和戰爭年月比起來算個啥，給人一點好處就總想著要回報，可那年月犧牲了多少戰士的生命，有的連個名都沒留下，你說他們找誰要回報去？人哪，還是多想想別人，這樣活得坦然……”

臨行前，冰兒要把那個黑木匣子送給將軍留個紀念。將軍沉思了良久說：“不了。老嫂子一生不事張揚，還是遵她的意愿讓她帶走吧！”在劉張氏百日忌日那天，冰兒將黑木匣子在劉張氏的墳前焚化了。西山外殘陽如血，一個排的解放軍戰士沖天鳴槍。那槍聲穿過松林，翻過懸崖，在冰河之上久久地回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