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泥土告訴我（組詩）

劉紹踺

祖父的鋤頭

祖父說鋤頭是不能丟的

有了鋤頭，就不怕它荒草長得快

他鋤了一輩子草

然后就死了

他死后不久，荒草就長上了他的墳頭

父親沒有辦法

只好撿起祖父的鋤頭

然后邀上我

去往祖父的墳頭，繼續鋤草

坐火車

祖父只坐過一次火車

那是他去我讀書的大學看望我

他問我，火車那么長

哪來那么大的力氣拉它

我說，是蒸汽機，英國人發明的

那蒸汽機都吃些什么

它只吃煤，從地下挖的

他似乎明白了，又恍惚受到啟發

我們家的牛，要是也吃煤

那可就好了

祖父的愛情

祖父最后的日子

走路拄著拐杖

祖母不放心

還是扶著祖父

擔心他跌倒

祖父去世多年了

剩下祖母一個人

祖母一個人走路

仍然扶著拐杖

她還是不放心

怕祖父跌倒

父親的畫像

我不得不反復地修改它了

這張畫像作于

父親四十歲，我的十三歲

我運筆的力量

不是來自于手腕

而是眼睛

畫紙不是普通的白紙

是我的心底

父親五十歲時

我加粗了他額頭上的抬頭紋

徹底刪掉了他眼神里的

最后一絲青春

再輕微地涂上些許滄桑

到他六十歲時

我就給他畫上雙下巴

讓他的顴骨更加突出

然后把他的頭發和胡須

涂上一些灰白

其實他的牙齒已經蛀掉了兩顆

只是外表看不見而已

等到他七十歲時

我就給他畫上一頂帽子

讓它抵御生命的風寒

再在他的手掌下畫上一根拐杖

讓他在人生的路上繼續走穩

我還要在他的脖子上系上一條圍巾

給他的晚年添一份溫暖

然后，我后退兩步

仰視自己的父親

仰視我曾經倚仗的大山

他那頑強而豁達的影子漸漸變得模糊

直到模糊成一枚巨大的釘子

祖 墳

算是真正安靜了

風拂過無聲，雨洗過無痕

就連電閃雷鳴也打著啞語

那些原野的炊煙

那些難纏的往事

總算在這里得到安寧

祖宗的形象是一塊墓碑

榮耀與苦難化成黃土

我讀不出它的卑微與尊嚴

只有泥土告訴我

只有野草提示我——

祖宗生前深愛著大地

我尋覓祖宗的靈魂和眼神

脈搏里跳動著青草的氣息

胸膛里吶喊著祖先的英靈

蝴蝶在枝葉上飛舞

冬蟲也在地下淺吟

我似乎聽出了一點什么

啊，那是祖先不肯停歇的歌聲

山很重，心也很沉

我掬一捧祖墳的黃土

小心地攥在懷里，緊緊地抓住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