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幽深的地下洞穴本就與大海、湖泊不同,他能活下來,歸根于他的生存欲望。然而,他也因自身的無知令自己置于險境。
——讓·波塔西
潛水界有句話,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時候以任何理由終止潛水。湘西列夕老碼頭下的猛洞河里,深夜10點鐘,有4個人從船上跳入水面下潛,當同伴的氣瓶耗盡了上岸,一個叫做王二老(化名)的男子卻選擇穿上潛水濕衣,背著剩下一罐的氣瓶,只身再次潛入猛洞河黑暗的河水中。這一跳,他幾乎將自己推入死亡深淵。
過了很久,直到2025年7月20日凌晨4點,一起來的朋友們眼看著水面遲遲沒有氣泡,這下慌了。
接下來的5天,同伴們多次潛入搜尋無果后報警,當地組織消防、公安、民間救援等多方力量展開大規模搜救。聲納探測、水下機器人、無人機等設備輪番上陣,仍然杳無蹤跡。救援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搜救”任務逐漸默認變成了“打撈”,王二老活著的希望渺茫。
直到第五天,一支來自廣西的專業洞潛救援隊伍——百色市公安局治安管理支隊水上勤務和航空警務大隊(簡稱“百色救援隊”)接到跨省支援請求,驅車趕往湖南省永順縣。這支隊伍在他們抵達后的短短半天內,將失蹤近五天五夜的王二老成功安全帶出水面,創下了我國首次跨省洞潛救援成功、被困者生存時間最長的紀錄。
不少人不禁好奇:被困者是如何在地下洞穴中存活五天五夜的?他經歷了什么?救援隊究竟做了什么,半天就能搜索到被困者?
為厘清這場生死營救的來龍去脈,《戶外探險》專程前往百色,通過實地采訪與深度探尋,沉浸式復原救援現場,力求找到關鍵答案。

永順列夕大橋橫跨陡峭的峽谷,四周群山起伏,歷經千萬年造山運動,形成了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周圍幽深峽谷、溶洞、紅石林、懸崖上的村落,構成了這片湘西土地的整體面貌。
站在列夕大橋之上,能夠遙遙俯瞰到被綠蔭遮蔽的列夕老碼頭。列夕,用土家語讀作“leixie”,指的是“河岸上的村子”。過去這里熱鬧無比,是穿行猛洞河兩岸通往王村的便捷水路。但是隨著高速公路的開通,加上停船禁捕,如今已經廢棄多年。
碼頭對面,便是因謝晉導演的電影《芙蓉鎮》在此取景而大火而更名的“王村鎮”。此鎮三面環水,建在陡峭的石灰巖臺地上,猛洞河穿鎮而過,形成落差30多米的雙層瀑布,也被稱作“掛在瀑布上的千年古鎮”,如今游客往來眾多。
雨季時,雨水滲入地下,匯聚成溪流,穿過溶洞,注入猛洞河,再匯流至酉水,最終奔向長江。而在旱季,深藏地下的溶洞洞口才會顯現,洞內是迷宮一樣的未知世界。
7月19日晚上10點左右,王二老和三位朋友計劃在猛洞河水域夜間下潛,其他人氣瓶耗盡了,已經打算離開,王二老也用光了兩瓶氣,但他發現還剩一瓶氣,覺得不能“浪費”氣量,還可以繼續下潛,于是又一頭扎進猛洞河。至于為什么下水,面對媒體的采訪,他的家屬給出了不同的說法,有的說是潛水,有的說是摸魚,但結果都是下水之后,他再也沒能上岸。

一般來說,如果潛水員在深度10米內的淺水區域,水泡通常會很快出現。漫長的等待持續到第二天凌晨4點,朋友們遲遲未見動靜,當看到他的燈光熄滅、氣泡不再冒出時,頓感情況不妙,趕緊下水尋找,但搜索無果,王二老的朋友們當即報了警。
據媒體報道,搜救行動持續進行了四天四夜。不止當地警方,一些民間救援組織也持續救援。河上來了許多人,有許多船,但都沒有收獲。當地的湘西曙光救援隊接受采訪時表示,他們最開始嘗試了開放水面廣泛搜索,但是沒有結果。后來還使用了聲納、水下機器人排查到水下9米處的洞穴,甚至請了當地救援經驗豐富的潛水員進洞探查。
國際著名洞穴探險家、法國洞穴聯盟副主席讓·波塔西告訴《戶外探險》,如果不能檢測到氣室或潛水瓶的敲擊聲,或者說無法捕捉到被困者的任何信號,那么洞穴救援者就不應該使用水下機器人等設備,因為有可能帶來一系列負面影響,如浪費救援時間、攪渾水面、破壞生命線等,甚至會使后續的救援工作更加復雜。
他強調稱,最初使用的解決方案并不總是能夠解決問題,這是正常的。但是洞穴環境不同于其他開放水域的環境,如果水下機器人等設備不能夠快速確認被困者的大致位置,最好讓有經驗的洞潛救援團隊更快介入,才能提升救援的成功率。
天公不作美,王二老失蹤后,接連下了三天的雨,猛洞河的水面高度漲了3米多,河水也變得更加渾濁。在水面之下,希望正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本地的老百姓告訴來搜救的人,“猛洞河底下有洞,旱季時會露出來”,假設王二老是誤入河底溶洞之中,那么只能“找全國厲害的洞潛團隊來救援”,邵陽藍天救援隊的隊員如此向被困者家屬建議。
這深藏水面之下的幽深洞穴,并不是一般人能進得去的。作為技術潛水的分支,洞穴潛水被認為是極限運動top3。美國國家洞穴學會洞穴潛水分會(NSS-CDC)洞潛專家比爾·奧斯特里認為:洞穴潛水可能是我們最接近在月球行走或者太空旅行的地方。而洞穴潛水救援的難度則更高,“只有探洞者才能拯救探洞者”被視為業內共識。
誰才能救王二老呢?最終,百色救援隊被認定是王二老最后的“救命稻草”。今年2月份,中國首例洞潛救援成功的新聞鋪天蓋地,央視新聞也拍了紀錄片——百色救援隊作為擁有國內首個官方洞潛救援資質的專業隊伍,歷時三天將2名科考研究人員從廣西田陽的洞穴中安全救出。


7月23日下午1點半,百色公安局治安管理支隊水上勤務和航空警務大隊長梁良手機響起,湖南省公安廳向廣西壯族自治區公安廳發出協作函,他和團隊接到緊急支援任務“預”通知。此時,王二老被困已經超過72小時。
接到“預”通知的時候,隊員們有的正在辦公室午休,有的在準備下午潛水訓練的裝備。命令迅速傳達,只有一個多小時的準備時間。事實上,百色救援隊掌握的前方救援信息屈指可數,情況緊急,包含隊長梁良在內的11名隊員迅速集結,組成了這次湘西洞潛救援的核心力量——5名有洞潛資質的人員,梁良、閆明、許世德、黃贈諭、劉承志作為潛水搜救組,執行一線救援任務;水面支援組岑萬平、覃亮亮、李炳高以及器材保障組劉忠恒、熊天弛、黎紹,分別負責支援水面保障和地面保障。其中,劉忠恒、熊天弛作為備用潛水員候命。
7月23日下午3點,三輛車裝載著裝備,連夜向湖南省永順縣疾馳。車窗外,暴雨如注,能見度極低。在貴州一個服務區,雨霧籠罩著高速公路,救援隊伍不得不停車等待,但每一分鐘滯留都在消耗被困者的生機。
經過12小時的長途奔襲,百色救援隊于第二天凌晨4點抵達湖南省永順縣。隊員們只在酒店休整了短短五六個小時,就立即投入救援工作。
上午10點,百色救援隊一行與永順縣派出所負責人對接,了解救援情況,被困者的家人也見了面,協助救援隊的補給需求,為救援隊提供幫助。家屬向救援隊介紹情況:他們本地的救援隊已經排查了上下游200米范圍,動用了一切可用設備,最終將目標鎖定在一個水下洞穴入口處——位于水下9米的一個隱蔽洞口。王二老的家人告訴百色救援隊:“村里的老人說,進洞后右側有一深潭,左側有岔路。”這個洞旱季時有人走進去過,但是具體洞室多深多大,沒有人知道。
這是個未經探測過的洞穴,在到達救援現場之前,當地提供的信息也很有限,洞穴環境的不可預測性可能會導致救援過程中遇到各種突發情況,增加了不確定性和風險。



7月24日中午,梁良來到列夕老碼頭,這里與王二老可能誤入的地下洞穴相距400米左右。雨已經停了,水面也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其他救援的船只也早已經撤離,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但連續3天降雨使水位上漲3米,水質變得渾濁。他看著寬達60多米的猛洞河的平靜水面,陷入沉思。
作為這次洞潛救援行動的指揮官,梁良意識到情況有點棘手。時間也愈來愈緊迫。梁良深知,洞潛救援不存在所謂的黃金救援72小時,被困者只要缺氧,就會死亡。田陽救援的被困者經歷69小時被安全救出,已經是洞潛救援的奇跡了。這次將失蹤近110小時的王老二帶回的幾率,能有多大呢?

猛洞河上,第一組隊員許世德和黃贈諭做著下潛前的準備。他們穿好裝備,跳進水中。在水面上,他們口中喊著檢查步驟,面對面仔細互檢裝備,確認氣瓶閥口、電腦表等正常,以確保下潛安全。
許世德與黃贈諭是一對老搭檔,在水下有時候只需要一個動作,他們就能明白彼此的意圖。早在2018年,他們一同接受了中國資深潛水員韓頌、鐘朝暉的第一期潛水培訓課程,那時他們還沒有任何潛水經歷。而如今,他們已經通過中國首個洞穴潛水組織WUD的潛水教練培訓和洞潛培訓等多個課程。毫無疑問,他們是百色救援力量中的先鋒力量。
這已是他們第二次擔任洞潛救援的先鋒——田陽洞潛救援中也是他倆率先深入未知的洞穴尋找兩名科考隊員的生命跡象。如今,他們再次肩負起先鋒的重任,率先潛入這片黑暗水域。
洞穴頂部的氣室,往往是洞潛被困者最后的生存希望。按照梁良制定的當日潛水計劃,第一組先下水初步探索,勘察地形,了解洞穴情況,如果條件允許,再分組進入洞內深入搜索。根據田陽救援的經驗,他們的搜索方向是“優先排查氣室”,排查氣室無果再沿洞底排查。在他們的潛水教練韋柏看來,這一策略遵循了教學中的“保守”原則,循序漸進地進行救援。
下午1點10分,梁良、黃贈諭、許世德、岑萬平、覃亮亮乘船前往距離列夕碼頭400米遠的下水點。“注意安全,按計劃返回。”梁良囑咐道。
下午1點30分,許世德、黃贈諭縱身躍入水中,氣泡翻滾間,身影迅速被幽暗的河水吞沒。梁良看到一條水蛇從巖壁上竄出,跟著潛入水中。
水面之上,坐在船只上以及岸上的支援組都在沉默等待。不同花色的蝴蝶,停落在岸邊的階梯上、氣瓶上。那天下午天氣很熱,三十多度。猛洞河河水溫度只有25℃,能見度也還好。可到了水下9米的洞口,則是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一切驟然改變。
兩人一進入洞穴,就像突然被吞進了某種生物的腹腔,涼意透過潛水干衣侵襲而來。光線徹底消失,溫度也驟降。跟在身后的黃贈諭形容洞穴環境——“就像你握著一束光,走在沒有月亮的黑暗森林里,除了手中的燈照到的小小范圍,其他什么都看不見。”

手中光源勉強點亮眼前的混沌,但洞中能見度不足1米,差的時候不到50厘米。二人沿著右側洞壁,緩緩向前推進。許世德負責布線,手中的引導繩一點點延伸。他選擇不戴手套,盡量不觸碰尖銳的褐色洞穴巖壁,避免劃傷皮膚,再判斷哪里可以纏繞繩結,哪里打錨點。
搭檔黃贈諭緊隨其后,用手電光束為他指示潛在錨點,檢查每個錨點是否牢固,同時負責仰頭探查頂部氣室,尋找可能存在的“氣室”。可以靠呼出的氣泡判斷:如果頂部有氣室,氣泡會持續向上;若是死路,則會濺落塵屑,提示此路不通。
作為布繩手,許世德是這條生命線的鋪設者。每一個錨點的選擇,都關乎后續整支隊伍的安全。他一手握緊線輪,另一只手握著潛燈,心跳卻在進洞之后突然加快。“是一種本能反應”,他說,“突然進入完全陌生的黑暗環境,心跳一下子就上來了。”他不得不停下來,懸停在黑暗中十幾秒,深呼吸。“如果不能冷靜,后面的工作根本沒法完成。”
搭檔突然停了十幾秒,黃贈諭從后方游到他旁邊,比了個OK的手勢,確認許世德沒事后才繼續前進。外面雖是炎熱酷暑,洞穴內水溫卻很低,涼意像針一樣刺透潛水服。時間長了,隊員裸露在外的手和臉開始變涼發麻。
第一個氣室很快被找到了,距入口僅10米。它極小,僅能容兩人蜷縮其中,舉手就能觸頂。緊接著是第二、三個氣室,一個比一個寬敞,但沒有可以讓人停留的區域。
每到一個氣室,他們就浮出水面,摘下面罩,交流情況。直到第四個氣室——空間最大,頂部垂下鐘乳石柱,呈菱形,有二三十米高。也正是在這里,黃贈諭第一次聽到了沉悶的異響:咚咚、咚咚咚。“像敲擊,有節奏,不太連續。”他立即從干衣腿袋中抽出一把小扳手——這不是標準裝備,而是從上一次洞潛救援中積累的經驗——回敲巖壁。沒有回應。但片刻之后,聲音再次響起。兩人眼神交匯,心想可能找對了地方。
但此時氣瓶余量已告急。按照“三分之一原則”——三分之一氣體用于進入,三分之一用于退出,三分之一備用——他們必須折返。他們離開時,引導繩留在洞中,等待下一組隊員接力搜索推進。
距離計劃出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小時,水面指揮部的氣氛愈發凝重。下午2點17分,第一組隊員才返程回到水面。
梁良急切地詢問情況,“怎么耽誤這么久?”兩位隊員脫掉潛水裝備上了船,臉上混著水珠與疲憊。黃贈諭匯報水下環境和氣室細節:水下能見度幾乎為0,水溫也低。許世德匯報線路情況和行進風險點:已經向前行進了70米,布設引導繩至第四個氣室,并發現了聲源線索。
他們請岸上的船只暫時關停,避免聲音干擾水下救援判斷。并且提醒后面的第二組洞潛救援隊員閆明也帶上扳手,他們不知道洞里的聲音究竟是來自岸上的干擾,還是水下的求救。

負責水面支援的李炳高接過首批隊員的氣瓶運到岸上,與地面支援劉忠恒一起驅車前往附近一個村委大院,用氣泵對許世德、黃贈諭的雙瓶進行“補氣”。
下午2點半,救援指揮部根據洞內情況調整計劃,從右側繼續向前推進。出發前,劉承志在干衣內多加了一件保暖衣。他想起廣西洞穴救援時渾濁的水質和狹窄的通道,而這次,他甚至做好了連續四天反復下水的準備。
許世德提醒閆明與劉承志:“務必沿繩上方行進。”其中,有一段路需要放慢速度,不要把底部的泥土踢起來,避免渾濁。
下午3點35分,閆明、劉承志按照新計劃下潛,兩人并肩潛入黑暗,布好的繩引領著他們繼續向洞穴深處推進。基于第一組的搜救信息,他們直奔第四個氣室,拿出扳手,敲擊了墻壁,但是沒有任何回應。劉承志只看見崖壁水面上漂浮著塑料瓶,還聽見頭頂水滴的聲音。
于是,沿著右側洞壁,劉承志繼續向前布線搜索,閆明在他的左邊,兩人幾乎是并排的姿勢往前推進。向前搜索了幾個小氣室,但都沒有發現異常。按照“三分之一原則”,氣量已經用了近三分之一,到達距離第四個氣室前方90米的位置,他們決定返程。
接下來的事情讓他們覺得“不太真實”。就在返程中,上方一束不尋常的光源吸引了兩個人的注意。那個顏色不是隊友的燈光:亮度不穩定,晃動得很慌亂。這束黃色的光在第四氣室的對面方向,兩人追著光源向水面游去。
靠得越近,光束越清晰。在這個葫蘆形氣室下方的水潭中,一個微胖的男人咬著呼吸嘴泡在水中,拿著手電筒。那一刻,二人內心難以置信又萬分激動,他們找到了王二老?但還是活著的嗎?
救援隊員趕緊將他“升水”。閆明迅速游上去,從水中抓住他,從水中托舉離開水面,劉承志也緊隨其后“出水”。
只見這個渾身濕透的人癱在一塊僅容一人的凹巖上,十分亢奮地看著他們倆,眼睛睜得極大,呼吸急促。新到來的救援隊員的手電,把小小的氣室照得分外明亮。
王二老說了一堆方言,意識到對方聽不明白,這才換了普通話。“你們是哪里來的?”
“我們是廣西公安救援隊的”,劉承志說,“堅持住,我們一定能帶你出去。”王二老感激不已:“你們跑那么遠來救我,你們給了我再生的機會,是我的再生父母、救命恩人。”
劉承志聽到王二老不停說話,十分急促,一開始以為他太激動了,后來意識到洞內應該是氧氣快消耗完了。他說:“很悶熱,胸口很悶。”
當摘掉面罩之后,救援隊員意識到狹窄的洞穴氣室內氧氣稀薄,劉承志將自己備用氣瓶的呼吸頭遞給王二老吸氧,閆明則先行返回岸上報信。他告訴王二老:“可能需要等待一些時間,后面大部隊會過來送一些裝備,再帶你出去。”
被困那么久,王二老急切地想被帶出洞穴。救援隊員只能先給他打“預防針”,因為搜救到人之后,團隊的其他成員需要詳細周密的營救計劃,才能確保被困者安全順利出洞。
令救援隊員驚訝的是,盡管被困五天,僅靠喝地下河水維持,王二老的精神狀態卻異常清醒。問他吃了什么,他說只靠喝水活下來的。渴了就下水喝兩口,再爬上來,但也不敢多喝,有規律地喝。
閆明和劉承志在遇到王二老之前,發現洞中有桃花水母,這種被譽為“水中大熊貓”的淡水水母僅存活于干凈的巖溶山體水體中,對水質要求很高,隊員們曾在廣西都安地區潛水訓練的時候見到過。閆明還招呼劉承志來看,劉承志看了也大為震撼,他想“這里的水質一定很好”。沒想到,王二老是靠喝水活下來的。
王二老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在暗無天日的洞里,他已經沒了時間的概念。這些天,他靠頻繁切換姿勢抵抗疲憊和寒冷——時而用背部抵住巖石做深蹲,屁股坐進凹槽中,時而四肢撐開像個“大”字般,卡在巖縫中站立。

劉承志感到很“神奇”,五天五夜不吃飯,體力還能那么好。盡管皮膚因長期浸泡已發白磨損,體力也接近極限,但王二老始終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不敢沉睡,生怕滑入深水。他的潛水氣瓶幾乎是空的,只剩4%,燈也不敢亂用。只是剛才迫于求救,才打開了電源下水求救。
劉承志留在狹窄的洞穴中,陪著王二老。焦急等待救援的氣室中,氧氣正在快速消耗。黑暗的氣室被救援隊帶來的燈光照亮,王二老激動地爬上這個葫蘆狀氣室的凹槽中,兩手撐開,向他展示這幾天如何保持身體干燥的訣竅,不停地跟劉承志說話。
氣室被連日的雨水充灌,水面之上沒有能容納第二個人站立的位置。劉承志只能扶著洞壁,垂直泡在水中。其實對他而言,穿著潛水服躺在水面上才更舒服,但是為了跟王二老聊天,讓他不要焦慮擔心,只能保持這個姿勢。
王二老每隔兩三分鐘就摘掉氣瓶的呼吸口,低頭看著劉承志說話。“你們來了多少人?”
劉承志回答說:“我們一共來了5個洞潛救援潛水員,肯定會帶你安全出去。”他又問:“他們什么時候來啊?”劉承志看了一下潛水表,告訴他:“才過去5分鐘,好好吸吸空氣,調整好狀態,保持好體力就可以了。”
在主引導繩的上方,有一條新的引導繩綁在上面,連接通向王二老所在的氣室。布好支線是以防后面的隊員在水下迷失。劉承志時不時望向通向水面下主軌跡的引導繩,猜測著隊友什么時候到達。他的備用氣瓶給了王二老用,自己剩余的用量也逐漸減少,只剩下一半,洞內的氧氣被消耗得越來越多,他聽見王二老的連環提問,只覺得洞內的回聲很大。
聽著頭頂的水滴聲,他的大腦甚至有些缺氧,對方的聲音也開始變得刺耳。“你就消停一下吧,等待救援。兄弟。”
當閆明順著繩子“爬”出洞穴,水面上的氣泡越來越多。下午4點50分,閆明浮出水面。梁良和其他隊員們沒想到只有一個人出水。
只見閆明摘下面罩說:“人找到了!還活著!”當救援隊員說出王二老還活著的消息,難以抑制的驚喜迅速漫上每個人的臉龐。王二老的家人就在附近的船上,也聽到了這個消息,直接通過微信群迅速傳播了這個消息,不少人激動地在現場跑來跑去,岸上逐漸聚集起圍觀的人。
梁良說:“忘不了那一刻”,他感到有點振奮和激動。但激動很快被新的焦慮取代:如何將一名被困5天的虛弱者從水下安全帶回,成了新的問題。
“氣室空氣狀況很差,二氧化碳濃度很高。”閆明提到,被困者王二老所在的氣室在水下13米、距離洞口80米處,他棲身于石壁上,狀態看起來還不錯。但是現在這個氣室通風不暢,二氧化碳濃度攀升,人已出現呼吸困難等癥狀,必須加速救援。閆明沒有上岸,在猛洞河的水面上僅休息了十多分鐘,就再次下潛。
那條引導繩動了!在洞中等候的劉承志立刻察覺到,應該是同伴來了。看到閆明給王二老換上50%濃度的氧氣瓶,劉承志更放心了一點,這其實為引導王二老最終成功出水,爭取了更多準備時間。
與此同時,水面上的指揮部正在制定詳細的撤離方案。“怕他們氣不夠,是不是讓閆明在前面?”梁良和許世德、黃贈諭商議。岸上炎熱,等待最終搜救計劃的時候,第一組下潛隊員只能脫了潛水服,晾干身體。

經過50分鐘的商議,最終的營救計劃出爐。考慮到王二老已經在水下待了5天,傳統的減壓方案不再適用——那需要在不同深度停留數天,顯然不現實。直接將人帶出水面,然后立即送醫治療,這是一個權衡風險后的決定。
與此同時,備用氣瓶、面罩、救護裝備、葡萄糖等補給,水面支援的隊員們也迅速準備好了,最終計劃由一線救援小組送入洞穴中。
下午5點55分,梁良、許世德和黃贈諭帶著給王二老準備的備用背飛、氣瓶、補給等裝備下潛,下午6點15分,按照布繩軌跡,三人來到第五氣室。王二老一口氣喝了拿給他的5只葡萄糖,并補充了水分。

在狹窄局促的氣室中,救援隊再次評估被困者情況后,感覺王二老的整體狀態不錯,決心按照救援計劃執行。許世德為王二老穿上帶來的備用潛水裝備,教他如何使用。而王二老的潛水瓶等個人裝備,則由救援隊員幫助他攜帶。下午6點20分,撤離隊形最終確定為菱形:許世德在前引路,梁良和閆明將王二老夾在中間,黃贈諭墊后。梁良用牛尾繩連接到王二老身上,形成安全保護網,慢慢“拖帶”出洞。
由于在水下停留已將近兩個小時,原本計劃在護送王二老出洞時在隊尾墊后的劉承志有些不適,于是提前出洞。劉承志浮出水面的時候,摘掉面罩、呼吸塞,仰頭大口喘著粗氣。
他的臨時上岸是水下的“決策”,岸上的隊友對此渾然不知。他告訴岸上的隊友:“沒氣了!”緊接著又說了句:“右邊全空,在(氣室)里面已經跟他(王二老)共用氣了。”
如果說營救過程中的小插曲,那可能是王二老從氣室下降到洞穴深處時,突然恐慌起來,四肢開始不受控制地掙扎,想要向相反方向游動。要知道,被視為洞潛圣經的《基礎洞穴潛水》一書中,就曾提到,恐慌是突然產生的一種不理智又嚴重的恐懼,這種感覺是人們在面對真實的或幻想的危險時產生的。一些研究人員聲稱,潛水員在極度焦慮的情況下,可能會因恐慌及其引起的生理變化而導致死亡。
被困110小時后,王二老終于要離開這個洞穴了。
8月20日的那晚,他決定只身一人再次下水探索,卻最終誤入了猛洞河深邃洞穴。王村本地人都知道,如果趕上旱季,河水回落,水位變低,能看到洞口從底部露出來,洞里有好大的風。有村民說,這個洞是天然形成的,可能長200米左右,但沒人知道有多深,也沒人進去。
王二老的姐姐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今年39歲的弟弟平時就喜歡潛水,沒想到那天下去不久,就遇到地下溶洞被困了,“其實他當天身上的潛水設備都帶得很全”。平時,王二老也會在較淺的河里自己玩一玩。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會迷失方向。在潛水氣瓶量快要耗光之時,他找到了最后的“救命”氣室。觀察周邊后,發現沒有出去的辦法,于是關閉了手電保存光源,待在氣室里等待救援。水面和洞里都是黑的,他不敢多睡覺,后來他告訴家人,他當時“很絕望”。
為了讓自己適應這個洞穴奇怪的窟窿里,王二老用盡各種姿勢。他告訴來救他的百色救援隊隊員,裝備在慌亂中掉了,只剩下電量不多的潛水燈、幾乎耗盡的氣瓶和一身在夏季潛水用的潛水濕衣。他一直沒吃東西,也不敢下水抓魚,洞里太黑。
王二老后來在朋友圈發文說:“親眼目睹救援隊沖進危險區域,才真正明白什么是‘逆行英雄’。”在洞中不知過了幾天幾夜,王二老竟然看到光源,從他佝僂待著的氣室對面水下經過。
等王二老反應過來,光源已經過去了。于是,王二老拿出手電準備著,等他們游到附近的時候,跳進水中,打開手電筒晃動,救援隊員最終發現了他。
得救了。
“感恩我的再生父母!”王二老這么寫道。而在救援隊員眼中,他的求生意識非常強,才能在不見天日的地下洞穴撐得過5天。
當廣西救援隊的人給他穿上黑色的潛水裝備,又重新回到水里,身體在漂浮的水面左右搖晃,只有脖子在水面上。救援隊員說,背后的一瓶氣體,足夠他回到岸上,但是王二老的呼吸急促,大口喘氣,一點也輕松不起來。
此時,在前方引導的許世德立即停下來,輕拍著王二老的肩膀,用手勢安撫他。等待他平靜下來后,才繼續前進。王二老摘掉潛水面鏡,放在水里涮洗了一下又戴上。“這個換氣在哪換的?左邊是吧?”幾個救援隊員意識到他有點缺氧,直接讓他躺在水面上,口中也給他塞上了潛水氣瓶的呼吸口。等王二老呼吸趨于正常,才讓他慢慢垂直站立在水中,摘掉呼吸口。
王二老告訴他們“好了一點”,但想抽煙,甚至找他們要“煙頭”,想冷靜一下。顯然這個訴求會帶來新的風險,沒人能滿足他這個要求。面罩的水霧蒙住了他的視線,王二老又問:“面罩起霧怎么辦?”救援隊員們說:“沒關系”。
“等下出去不要太激動,看見光不要急,跟著我們慢慢出去,慢慢地上,好吧?”面對救援隊員,王二老無法說話,只能點頭。身邊有兩個人扶著他,他甚至看不到他們。只見救援隊員們相互比了個手勢,有個人說了句“OK”,眾人就拖帶著王二老下潛了。
下水的那一刻,水面再次被攪動,呼出的氣體在水下生成一串串氣泡,王二老晃動腳蹼,被身邊一左一右的梁良和閆明“護衛”著。幾位救援隊員的光源在水下刺破黑暗,照亮前行的路,有時會照到凹凸不平的洞穴巖壁,但水太渾濁,根本看不清。

最深的時候,潛水燈的光也變得微弱,眼前全是黑漆漆的。閆明注意到,有的洞穴比較窄,王二老會更緊張,腳會不自覺滑脫一下。快到水面時,他雙腳的頻率加快。
等到離開了那個洞穴,眼前也愈來愈明亮。下午6點半,4個救援隊員帶著王二老浮出水面,王二老迫不及待地摘掉潛水面罩左右張望,看到船只上有他熟悉的面孔,耳邊有人“啊”的一聲歡呼,甚至有人鼓掌。王二老的家人朋友激動不已。王二老什么都沒說,只是喘著粗氣、欲言又止,向天空有力地舉起了右手的拳頭,似乎想說:“老子活下來了。”
“幫他解開裝備,慢點,不要緊張。”身邊的救援隊員將他身上的背飛氣瓶解開。王二老瞬間如釋重負,慢慢游向在船頭站立的家人。他們蹲下,伸出手,一個救援隊員也跳到這條船想拉起他,但是他卻直接松開手,游到船頭一側,雙手按著船沿邊,沒有依靠任何人,從水面猛地跳了上去,跪坐在船上。
他站起來,轉身拉開胸前潛水服的拉鏈,癱坐在船上,有人幫著脫潛水腳蹼,有人幫著脫身上的潛水服,還有人在旁邊抱著衣服等著他換上。王二老在船上也注意到,救他的4位救援隊員并沒有立即上船,而是平躺在不遠的水面上安靜休息,有的還拿起礦泉水瓶,仰頭喝水,看起來十分輕松。
后來有媒體采訪王二老,他直言:“廣西的百色救援隊是比較厲害的”,他由衷稱贊,“帶著我出去的時候,我看那水(能見度)只有50公分,模模糊糊的。”
很快王二老就被家人簇擁著送到岸邊,直接護送上了救護車。岸邊的人越來越多,甚至有很多直播的人,在地面支援的劉忠恒為王二老疏散人員,留出救護車通道。他好奇問了王二老,那么多天怎么堅持下來的,對方回答說:“我就想活著,我就想著不要放棄。”



當王二老被救護車接走,岸上的人群逐漸散去,救援隊的任務卻遠未結束。百色救援隊的隊員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他們熟練地脫下裝備、清點器材、打包氣瓶,并將散落在船上的繩子——卷起。
真正的收尾工作,才剛剛開始。閆明和劉承志收拾自己的裝備,水面支援和地面支援小組也開始搬運、清點公共設備和物資。以往的救援隨著被營救者的離開,人就散去了,這次王二老的家屬并未離開,而是主動上前幫忙搬運氣瓶、整理器材,將岸邊的裝備扛到臺階上方不遠處的停車場,運到他們的物資車上。
晚上6點40分左右,隊長梁良、黃贈諭、許世德再次潛入水中,開始回收布設在洞穴中的引導繩。燈光劃破幽暗,他們沿著原路折返,逐一解開錨點,將百米長繩重新卷回線輪。
在第四個氣室下方,黃贈諭曾獨自停留等待。他右手緊握錨點,閉眼休憩,耳邊只有自己規律的呼吸聲與偶爾升起的氣泡聲。那一刻,黑暗裹挾著無聲的壓迫感襲來,他無限放松,卻在一瞬間感覺到獨身一人在黑暗洞穴中的恐慌。
此時,隊長梁良和許世德收完最前方的引導繩,已經繼續下潛,去搜尋劉承志不慎丟失的運動相機——它記錄下在洞中和被困者共處的瞬間。但搜索無果。“總有一天要再回來找到它”,劉承志開玩笑地說道,“等到洞穴干涸的時候。”
晚上7點15分,梁良、許世德、黃贈諭收完洞中的引導繩,陸續浮出水面。救援這才真正意義上結束了。無人員受傷。梁良告訴《戶外探險》,他認為的救援成功,不僅在于成功救出被困人員,也在于沒有任何隊員傷亡。這被他認為是救援行動的最大成就。


救援過后,隊員們很快回歸“苦練基本功”的日常:繩索訓練、潛水拉練、水上救援訓練……他們依舊保持著高度備戰狀態。百色救援隊被當地老百姓稱為“右江水上蛟龍”,但實際上,梁良笑稱隊員都是“水溝潛水員”——習慣了在能見度很低的水下工作。充滿風險,身上總是沾滿水和泥巴,而且不能被看見。他們甚至還定制了印字T恤。
臨走時,隊員們去猛洞河旁的芙蓉鎮逛了一圈,品嘗了當地特色美食。王二老的弟弟甚至對在洞穴中陪哥哥最久的劉承志說:“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就別走啦,留下來做湖南的女婿!”
救援結束后,閆明收到家人住院的消息,迫不及待趕回廣西百色。而黃贈諭的媽媽,是在看到新聞后才知曉他去執行任務,心中滿是擔憂和生氣。許世德則如常回到姐姐家,就像完成了平時的訓練或工作任務一樣。
做完減壓治療之后,王二老在弟弟的陪同下,專程來廣西百色致謝。王二老踏進右江岸邊的百色救援隊辦公地,看見一樓會議室擺著他們曾經獲得的各種榮譽。王二老雙手奉上寫著“水中蛟龍顯神通,危難之處顯身手”的錦旗,鄭重地交到梁良和閆明手中,稱贊百色救援隊是“跟生命搶時間”,拿生命來救他。梁隊則對他說:“我們一起經歷生死,是過命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