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圖分類號】G02 【 文獻標識碼】A
改革開放近半個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大眾形成的最重要的文化共識之一,就是從改革開放初期對于傳統文化的過度反思和批判,走向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認同和回歸。這一重要文化共識正從文化認同,積淀為走向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基因。
文化共識的生成及其向文化基因的推進,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可以破解現代化進程中的兩大前沿性文化課題。其一,世界范圍內的經濟—文化悖論。其二,文化認同與現代化進程的關系。在世界范圍內有一種特殊的現象,許多文化傳統非常悠久的國家,在走向近現代的進程中經濟發展相對比較緩慢。文明古國中,希臘、印度、古巴比倫地區如伊拉克,人均GDP在世界排名中都不高。美國是世界上最年輕的文化國家,從獨立宣言到現在只有兩百多年,被西方人稱之為“有自己的文化,但沒有自己的文明”,然而卻是世界上頭號經濟強國。這一具有某種普遍性的經濟—文化悖論很容易導致對于文化傳統的誤讀,將傳統當作現代化的重負甚至包袱。如何對待傳統,成為走向現代化必須面對的重要課題。由此產生第二個具有某種規律性的現象,這就是文化熱與社會轉型的關系。考察中國從傳統走向近現代的歷史進程發現,每當社會發展走到重要轉型關頭,都會邂逅甚至爆發一次文化熱,其以古今中西關系為核心內容,以對傳統的反思和批判為精神氣質,從而形成所謂“反傳統以啟蒙”的轉型路徑。近代轉型、現代轉型,以及改革開放初期都曾邂逅這樣的文化熱。
改革開放四十多年所形成的關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認同共識,與中國取得的巨大經濟奇跡相輝映,破解了經濟一文化悖論,跳出了近現代以來社會轉型中反傳統的循環,是走向現代化進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化自覺,從此中國走上既是“現代化”又是“中國式”的道路。這也提出一個新的課題:如何將文化共識推進為文化基因的識別與更生,在文化認同中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和生命活力?中華民族有一萬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不是為了在文化上“炫富”,更不是為了在文化對話中“斗富”,而是為了中華文脈和中華文明生生不息、日新又新的永續發展。因此,我們不能只停留于認同、傳承,而是要通過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為中華文化的永續發展作出新的貢獻。
如何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泰州學派尤其是其最具標志性的命題“百姓日用即道”的研究,具有重要的范式意義。泰州學派作為中國學術史和思想史上由傳統向近代轉型中最具代表性的流派之一,因其平民性和啟蒙意義,以及從宋明理學內部發展起來的具有某種革命意義的創新發展,產生深遠影響。
“百姓日用即道”是泰州學派的創立者王艮提出的具有文化宣示意義的標志性命題。從文化傳統的傳承轉化方面考察,這一命題的意義應當從兩個方面考察和理解,一是在理論上,它對于宋明理學和傳統儒學的繼承與異化;二是在實踐上,它對于新思想、新理論的啟蒙和對于王陽明學說及正統儒學的解構。泰州學派作為從宋明理學內部最為正統的王陽明思想體系中孕生和發展的一個學派,首先是對王學乃至中國傳統儒學的傳承。考察王艮對于“百姓日用即道”這一命題的論述,就會發現它與王陽明學說,乃至與傳統儒學體系的傳承關系。
泰州學派是對王學和傳統儒學的傳承。表面上看,泰州學派與王學和正統儒學分道揚鑣,至少存在深刻分歧,其實它們從根本上是一致的,因為對“道”與圣人的承認是宋明理學和傳統儒學的共同標識。王艮并沒有否定圣人之道,而是將它具象化為百姓日用,并以此為根本標準:“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王艮也沒有否認圣人與百姓的區別,而是以日用之中對“道”的自覺程度作為圣人與百姓之別:“百姓日用條理處,即圣人之條理處。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會失。”泰州學派肯定“道”,肯定圣人,承認圣人與凡人或百姓的區別,使其成為宋明理學的一個分支。關于“道”的存在方式,也使它在哲學的形上本體方面,與正統儒學乃至中國傳統哲學具有一脈相承的聯系,王艮認為,無論能否達到自覺,“道”就存在于人倫日用之中,道即自然:“僮仆之往來,視聽持行,泛應動作,不假安排,俱是順帝之則。至無而有,至近而神。”孔子曾說“道不遠人”,“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的“良知良能”也以日常生活中的“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為確證。“道”之“不假安排”“至無而有”顯然也具有老子自然無為、道法自然的哲學淵源。
泰州學派又解構了理學,實現了對理學的“創新性發展”。“百姓日用即道”,以“日用”詮釋“道”,不僅承認“人欲”的合理性,而且賦予其以“道”的終極性,具有思想解放的意義;肯定“百姓”作為道的主體,動搖了圣人和精英對道的壟斷,具有平民性;以“尊身立本”“明哲保身”替代“格物窮理”,具有世俗性;其學派的人員構成、狂狷氣質和批判精神也是對理學權威和封建禮教的挑戰。泰州學派最根本的啟蒙意義,是對于“百姓日用”與“道”之間“即”的同一性關系,“道”回歸“日用”,而且是“百姓”即蕓蕓眾生的日用。宋明理學的共同標識是對“道”的終極地位的承認,理學起源時的名稱就是“道”學,諸學派的根本區別是“道”的存在形態。程朱認為,“道”是形上本體,存在于彼岸,需要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修養工夫;陸王認為,道是心之主體,道即心,心即道,回歸“良心”“致良知”,就是所謂“簡易功夫”。這是理學與心學的根本區別。泰州學派以對道的終極性的承認為前提,認為道即百姓日用,賦予道以更真實也更徹底的此岸性,其表現形態是世俗性。它實際上在宋明理學內部開辟了“道”的第三種存在方式或存在形態,將具有終極意義的“道”從程朱理學的形上世界、陸王心學的心性世界,回到“百姓日用”的生活世界,達到對理學的創新性發展。
“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題,有兩種可能的理論解讀與實踐取向:一是“百姓日用”就是“道”,這是事實邏輯;二是“道”即“百姓日用”,百姓日用“應是”“須是”道,這是價值邏輯。泰州學派“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題,以“即”的話語范式,建立“百姓”與圣人、“日用”與“道”之間直接的同一性關系。它以“百姓日用”為“道”,將“道”與百姓的日常生活同一,肯定百姓及其日常生活的合理性。這一方面是對朱熹“天理人欲不容兩立”思想的突破,以及對其天理與人欲“同行異情”思想的創新性發展;另一方面,一定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王陽明“知行合一”說的哲學演繹,用“日用”的“行”,詮釋“道”的“知”乃至“道”本身,在將“道”平民化的同時也世俗化,推動了儒學由精英向平民的轉化。從這一命題中可以引申出“以人民為中心”“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生活需要”等現代思想。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工作得更好,生活得更好,孩子們成長得更好,是14億多中國人民的殷切心愿。中國共產黨就是給人民辦事的,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就是必須守住的人民的心。”①“堅持人民至上,尊重人民主體地位,讓現代化建設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②這些重要論述蘊藏著深厚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根基和底蘊。
“道即百姓日用”,是“百姓日用即道”命題的另一個方面,是我們今天對泰州學派進行研究所獲得的具有哲學意義的啟迪,也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新性發展所必須解決的重要課題。中華民族從文明發展之初,就將“道”作為“最崇高的概念”,這是儒家與道家的共識,宋明理學以“道”為形上本體,也作為自己學派的標志。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包括古典儒學和宋明理學在內的傳統中國哲學與文化所要完成的重要課題,就是將具有終極意義的“道”落實為“百姓日用”,在世俗世界中實現,從而將“生活”提升為“好生活”。
“道即百姓日用”的要義,是使“道”成為“百姓日用”,其哲學本質是使理想的成為現實的。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必須“把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精華貫通起來、同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融通起來,不斷賦予科學理論鮮明的中國特色,不斷夯實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歷史基礎和群眾基礎,讓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牢牢扎根”。③如何讓馬克思主義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同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相貫通,成為人們武裝頭腦、指導實踐、推動工作的強大思想武器,是一個重要課題。當前,中國正在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式現代化就是具有宏大高遠的頂層設計意義的“道”,如何將“中國式現代化”的頂層設計在“百姓日常”的底層設計中得到落實,是必須回答的時代課題。泰州學派“百姓日用即道”命題中內在的“道即百姓日用”的合理性,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提供思想資源。
①《習近平在美國友好團體聯合歡迎宴會上的演講》,新華社,2023年11月15日。
②《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 討論擬提請二十屆四中全會審議的文件 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主持會議》,《人民日報》,2025年9月30日。
③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2022年10月26日。
責編/常妍 美編/陳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