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馳的火車穿城而過,一聲高亢的鳴笛喚醒城市。青草開始竊竊私語,討論昨夜的皎潔月色和起伏有致的朗朗清風。路邊的石子濕漉漉的,紛雜的紋理仿佛流動的水波。一只彩色的蝴蝶徐徐飛過,今日的天氣好似也是彩色的,驕陽穿透云霧,大家齊齊轉身,任陽光肆意傾灑。
一滴晶瑩的露珠順著我的臉頰滑過,我打了個哈欠舒展身姿。
“你醒了,我的寶貝,早上好。”聽到母親的柔聲呼喚,我支起身子,感受母親通過脈絡向我輸送養(yǎng)料。
與此同時,家人朋友們的問好聲此起彼伏一一這是一個大家族。
在城市公園的一角,一大片向日葵齊齊蘇醒,他們身姿挺拔、昂首挺胸,用蓬勃而明艷的生命力裝點城市,那一抹亮眼的金黃色總是生意盎然,他們燦爛地盛開,不遺余力地追隨太陽,即便疾風和勁雨也無法動搖他們的決心。
我是一顆尚在生長的向日葵籽粒,和許多兄弟姐妹們緊緊依偎在一起,母親的花盤為我們遮風擋雨,我們透過母親的根系呼吸。
日出日落,時光流轉,我早已習慣這和煦的時光。清晨是從一輛穿城而過的火車開始的,而后眼前這條小徑漸漸熱鬧起來。先是一位阿婆牽著小狗路過,那只毛茸茸的小狗總是很熱情,每次都要用鼻子蹭蹭我們,然后兩個小小的男孩背著大大的書包匆匆路過,我常聽他們說快遲到了,于是兩人一起跑了…漸漸地,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我時常想象,待我成熟之時,便與兄弟姐妹們一起,在此處落地、生根、發(fā)芽。我將時刻追逐明媚的驕陽,熱烈地盛開,或許會看見阿婆牽的那只小狗長成大狗,或許會看見那兩個小男孩不再行色匆匆,或許又會有其他人經(jīng)過這條小徑,只要在此處便好。城市的旖旎風光盛滿了我的年年歲歲,鳴聲高亢的火車喚醒了一個又一個清晨,熟悉的場景構建起我的生活,此處便是我心安之地。
這是我們世世代代的生命規(guī)律。先輩在肥沃的土地扎根,而后孕育許多種子,種子們成熟后掉入泥土,而后再萌芽、生長,開出一朵新的向日葵,如此往復,生命得以延續(xù),一個向日葵家族得以壯大,鮮有人想過背井離鄉(xiāng)。我們在一處生根發(fā)芽,在一處開花結果,并對此怡然自得。
但在我們這一代,表姐卻想要離開家園,當初,她是跟隨一只星鴉離開的,那只星鴉叼起她向東邊飛去了。我看著她們的身影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我的視野里,后來我時常凝望著那個方向,在心中祝她一路順風
家人們不知道表姐為什么要出走,但表姐悄悄地告訴過我。她說,在這片草木蔥蘢的叢林里,每粒種子都奮力破土而出,扎根于此,沒有人談及巍峨的高山,沒有人提起廣闊的原野,也沒有人談論太陽從哪里升起
我似懂非懂地望向她,嘗試著理解她言語中的深意。她卻只是笑著凝望遠方,不再說話。
時至今日,我仍然不理解表姐所說的話。我與大多數(shù)向日葵種子一樣,只想在此處生根,在熟悉的地方經(jīng)歷熟悉的日子。
突然有一天,那似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那個清晨,火車并未準時出現(xiàn)去喚醒沉睡中的城市。當我睜開眼時,驕陽已高懸。
“為什么今天火車沒有鳴笛而過呢?”我問母親。我記事起,這列綠皮火車每日按時經(jīng)過,這是第一次早晨如此安靜。
“或許是人們不再需要這輛火車了。”母親如是說。我在她眼中看見了離愁別緒。
這些天,我極不適應沒有火車的日子。朋友們不解,他們認為不過是一聲鳴笛而已,而我卻有預感,這只是改變的開端。我不喜歡平淡的生活發(fā)生改變,我希望一切維持原狀,我希望涼爽的清風是我所熟悉的,懸掛的驕陽也是我所熟悉的,這些熟悉能帶給我安全感,讓我保持平靜。
幾天之后,一只星鴉飛到我身邊。我一眼便認出了她,就是她帶走了表姐。我趕忙詢問表姐的近況。
“你表姐讓我?guī)ヌ柹鸬牡胤剑覀円宦废驏|,翻山越嶺,直到被一大片海洋攔住去路,她讓我將她放在海邊的公園,她要在那里奔赴每個日出。”星鴉不禁夸贊,“她真是顆勇敢的向日葵種子。”
她接著說:“后面我又飛去那里見過她三次,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說,即便追逐一萬次海邊日出,仍然會為這場盛大的重逢動容;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她說,山的眼中是海,海的眼中是云,而她的眼中是閃爍的星群;第三次見面的時候,她說,希望你也有機會出走,去尋找屬于你的疆土。所以,小向日葵種子,你準備好出發(fā)了嗎?我將帶你啟航。”
“不不不。”我使勁兒搖頭,我滿足于現(xiàn)在的生活,人來人往的林間小徑,冬日里一片燦黃的銀杏林,晴和的紅日和蔚藍的天空,親朋好友就在身邊,一睜眼便能看見。
可那星鴉根本不給我拒絕的機會,她銜起我便張開雙翅起飛。我只覺得一陣眩暈,而后眼前熟悉的一切離我遠去。她持續(xù)向上飛翔,漸漸地,我看見了城市的全貌,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原本的生活那樣渺小,甚至整個公園都那樣渺小。在某一瞬間,我好像突然理解了表姐那時的言語。
不知飛了多久,星鴉輕輕將我丟下,說道:“就在這里吧,小向日葵,我想,你會喜歡這里的,你要燦爛地生長,開出最明艷的花,我會來看你的。”
驀地,我從高空墜落。松軟的泥土接住了我,緩緩將我掩埋。經(jīng)過長途跋涉,我又渴又餓,想要呼喚母親,可只有漫長的幽靜和黑暗回應我,我不得不支起身體尋找水源。可我什么也看不見,周遭漆黑一片,我四處摸索,除了泥土仍是泥土。突然,我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體越是向下,土壤便越是潮濕于是我使勁兒向下探去,直到筋疲力盡,終于喝到了一大口水。與此同時,養(yǎng)分正源源不斷地涌人我的身體。
土地!肥沃的土地!孕育生命的土地!生機勃勃的土地!
漸漸地,我感覺到身體里似乎有一種力量。那種力量在呼喚我破殼而出,呼喚我抽出新芽,向上生長,呼喚我新生。于是我拼命發(fā)芽,擠開包裹著我的堅硬外殼,向著天空的方向延伸。我知曉,那里有光明與暖陽,黑暗和寂靜無法阻擋,王壤給予我養(yǎng)料,我的身心得以舒展。
終于,我從土壤中探出頭來。驕陽依舊,不同的是這里沒有高樓遮擋視野,沒有往來的人群,這里是廣袤無垠的茫茫草原,滿眼青綠,朝氣蓬勃,空氣清新甘甜,像夏夜里的薄荷味,野草蒼翠茂盛,花兒肆意生長,牛羊零星散落在四處,翠綠勾勒出遠山輪廓,更顯得綿長而平靜。我的視野不再逼仄,連同著我那綠油油的心也無拘無束。
我情不自禁地大聲呼喊,因為遼闊的草原,因為蔥綠色的自由,因為生命的熱烈。寥廓的原野用深遠的包容回應我,空谷回響。
從前,我恐懼改變現(xiàn)狀,可當變動來臨之時,似乎并沒有那么讓我難以接受。即便這并不平坦,我?guī)捉撸蓮V漠的草原給予了我蒼寂的輕盈,我開始接受改變
一碧萬頃的草色如海浪般無限延展,層瀾疊涌,那充滿生機的蒼翠綠色幾乎要與我融為一體,我想我不再需要那聲火車鳴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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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是世間最溫柔的暴力。它不動聲色地剝落我們身上的舊漆,露出里面未曾示人的木質紋理。
改變從不與人商議,就像突然停運的綠皮火車。改變像一位果斷的畫家,執(zhí)意要在生命的畫布上涂抹新的顏色,哪怕我們仍眷戀著那熟悉的一切。
人的骨子里天生帶著抗拒改變的烙印。我們總愛把生活砌成四面嚴實的墻,在墻角擺滿熟悉的舊物:磨破的拖鞋、走時不準的老鐘、掉了釉的搪瓷杯。直到某天暴雨沖垮一面墻,才被迫看見外面瘋長的野薔薇已爬到了窗臺。那些帶刺的枝條多么鮮活啊,比我們精心養(yǎng)護的盆栽更接近生命的本質。
接受改變,如同在暮色四合時松開緊握的船槳,任由河流帶你漂向未知的流域。起初,指尖會因失去掌控而顫抖,就像向日葵籽起初被改變時的慌亂,但當月光開始在水面鋪就銀色的航標時,便會聽見兩岸蘆葦叢中傳來新的韻律,如同向日葵籽看見廣袤無垠的草原,感受草原的遼闊與生命的熱烈。她接受了改變,也開始一點點熱愛這種改變。
接受改變不是被動的屈服,而是一種主動的沉潛。像冬眠的熊接納饑餓,像珊瑚接納海流。在持續(xù)不斷的微小崩塌與重建中,我們逐漸領悟:真正的自我不是一座固守的城池,而是一條不斷改道的河流。它記得所有流淌過的軌跡,卻從不執(zhí)著于任何一段河床。
(讀稿人/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