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人家的刀,大抵都是鈍的。
早年在鄉(xiāng)下住時,刀是再尋常不過的物件。切菜的石刀,裁布的剪刀,鍘草的鍘刀,割麥的鐮刀…… 樣樣都有,卻個個鈍得讓人心里發(fā)急。刀刃上總掛著些過日子的零碎——菜葉的綠汁,麥稈的黃沫,布頭的線頭絨子混在一塊兒,倒讓那刃口越發(fā)沒了脾氣。
切菜的石刀最是憨的。說是石刀,其實(shí)就是塊厚鐵片子,黢黑的刀面上凹著道淺槽。祖母用它切白菜,總要先拿大拇指肚蹭蹭刃口,眉頭擰成個疙瘩,末了還是用這鈍刀。刀起刀落,白菜幫子碼得齊齊整整,可那刀刃實(shí)在看不出半分鋒利。“噗噗”,刀刃碰著菜幫,悶沉沉的聲響,像倆沒睡醒的鈍家伙在互相揣度。我常蹲在灶門口看,看那刀把菜葉壓得淌水,綠汁順著刀槽往下爬,在刀把那兒積成黏糊糊的一滴,顫巍巍地不肯掉。祖母手背上的青筋鼓著,跟老槐樹根似的盤虬臥龍,偏就能把這憨笨的鐵片子使得服服帖帖,切出來的菜碼在那兒比尺子量過還勻凈。
剪刀也不爭氣。母親拿它裁布,總得先往刃口上啐點(diǎn)唾沫,倆鐵片才肯磨磨蹭蹭咬在一塊兒。剪棉布時,那剪刀就顯出犟脾氣,母親手上的青筋都繃起來了,剪刀卻只在布上啃出幾個白印子。她沒法子,只好來回開合,跟馴一匹愛尥蹶子的驢似的較勁。布終于扯開時,邊緣毛毛糙糙的,倒像被耗子啃過。母親總要嘆口氣,用糙乎乎的手指頭把那些毛邊捻了又捻,像是在哄受了委屈的孩子。
院角戳著鍘刀,木柄被幾代人的手磨得油光锃亮,能照見人影。父親用它鍘草,草料塞進(jìn)去,刀一落,草就斷成兩截。看著挺利落,實(shí)則不然。那刀得反復(fù)抬起來落下去好幾回,才能把一捆草鍘得服帖。有時候草稈太韌,刀就卡在半道,父親往手心啐口唾沫,“嘿” 一聲攢足了勁往下壓。這時候鍘刀就“吱呀”一聲慘叫,跟老骨頭散架似的。
鐮刀還算有點(diǎn)精氣神,可也只在麥?zhǔn)漳菐滋臁P履サ溺牭堕W著青光,在麥浪里游走,過處麥稈“唰唰”地倒,可不出三天,刃口就疲沓了,割麥時得鉚著勁拽。我記著二大爺磨鐮刀的模樣,他蹲在磨刀石前,褲腿卷到膝蓋,露出黑黢黢的小腿,腿肚子上的青筋跟蚯蚓似的。他磨刀時總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調(diào)子跟著磨刀的節(jié)奏忽高忽低,石漿子濺在胳膊上,混著汗珠子往下淌。
最利的刀,反倒不是鐵打的。村里女人的嘴,才是這世上最快的刀。東家媳婦偷了西家的雞,李家小子打了王家的狗,這些事經(jīng)她們嘴一說,就跟淬了毒的利刃出鞘似的,寒光能扎進(jìn)人骨頭縫里。張嬸說話時,嘴角往一邊撇,眼瞇成條縫,話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嘶嘶”的響,跟毒蛇吐信子似的。李姨呢,就愛拍著大腿說話,每說一句就拍一下,巴掌落在大腿上“啪啪”響,像是在給自個兒的狠話打鼓助威。她們的話在半空里纏來繞去,織成張看不見的網(wǎng),網(wǎng)里的人被割得渾身是傷,可就是找不著傷口在哪兒,只能眼睜睜看著血往心里淌。
男人們的刀鈍,是因?yàn)樗麄兇е次贰M跏鍤㈦u時,那把豁了口的菜刀得在雞脖子上鋸好幾下,雞才蹬腿。血不是噴出來的,是一絲絲滲出來的,沾在王叔手上,結(jié)成暗紅的痂。他從不磨刀,說鈍刀子殺生,罪孽能輕點(diǎn)兒。這話我到三十好幾才咂摸出滋味。記得有回我追著問王叔咋不把刀磨快點(diǎn),他摸了摸我的頭,手上的老繭硌得我生疼,說:“小子,刀太快了人的心就野了,不知道怕了。”
鐵匠鋪的本家大爺?shù)故浅Dサ丁K哪サ妒凰莸冒l(fā)黑,刀在上面來回蹭,“嚓嚓”地響,像是在跟石頭說話。刀刃跟石頭較勁,濺出點(diǎn)小火星,剛冒頭就被水澆滅了。大爺磨刀時眼睛瞇成條縫,額頭上的皺紋擠在一塊兒,好像這世上就這把刀、這塊石頭最當(dāng)緊。刀磨快了,他也不樂,反倒嘆口氣:“太快了,跟沒拴住的野馬似的,容易傷著自個兒。”說完總拿手帕把刀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跟抱孩羔似的小心。
夏天夜里乘涼,大人們搖著蒲扇說古,說到早年間的土匪,說他們的刀有多快,快到能吹毛斷發(fā),說他們殺人不眨眼。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煙頭在黑暗里明滅,像是怕被啥聽了去。我們這些半大孩子卻聽得眼睛發(fā)亮,在月光下閃著光。第二天一準(zhǔn)找根細(xì)木棍當(dāng)?shù)叮邴湀錾稀皻ⅰ钡没杼旌诘兀钡接心膫€被打得哭爹喊娘,大人們拿著掃帚趕來我們才作鳥獸散,只留下滿地踩倒的麥秸和歪歪扭扭的腳印。
如今再想,鄉(xiāng)下那些鈍刀,倒比城里這些快刀更懂人心。鈍刀割肉,人知道疼,知道收斂;快刀斬下去,血還沒滲出來,命就沒了,連后悔的工夫都沒有。就像現(xiàn)在的日子,跟被快刀斬過似的稀里糊涂就過去了,來不及咂摸出點(diǎn)啥滋味,已然都成了前塵舊事。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