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深巷里有一口老井。井沿是用石頭砌成的,上面長滿了青苔,看起來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這口井是村里最早醒來的。天剛亮的時候,村莊在薄霧中慢慢顯現,老井靜靜地躺在巷子深處。井欄的棱角已經被磨得很圓潤,青苔像一層凝固的綠色時光。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井沿上,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井水很清澈,能倒映出天上的云彩,也像能照見人心。這口老井是村里人生活的起點,也是村莊里最安靜的存在。
井臺是村莊最熱鬧的地方。每天清晨,婦女們提著木桶來打水,木桶落入井中發出“咚”的聲響,濺起的水花驚醒了沉睡的井水。桶繩在井壁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桶底撞擊水面,清脆的聲音像晨鐘一樣喚醒整個村莊。井水晃動時,倒映的天空碎成粼粼波紋,又很快重新拼合。這打水的聲音,是村莊生活的節奏,也是井臺邊永遠不變的歌謠。
午后,陽光變得愈發熾熱。女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井邊,一邊打水一邊閑話家常。誰家娶了新媳婦,誰家老人病了,誰家孩子考上了學堂,這些家長里短隨著水桶的起落,在井臺上蕩開一圈圈漣漪。清冽的井水不僅能洗凈手上的泥垢,更能沖淡一天的疲憊。在這里,消息像水波一樣擴散,心事也如水桶般起起落落。井臺見證了村里所有的悲歡,日子就像桶里的清水,明晃晃地映著人世百態。
后來,村里通了自來水。家家戶戶只要擰開水龍頭,就能接到干凈的自來水。漸漸地,井臺邊打水的人越來越少,那些木桶、井繩,還有水桶碰在井壁上的聲音,都慢慢消失了。井沿的青苔卻愈發茂盛,爬滿了曾經被水桶磨得發亮的石面,遮住了井繩常年拖拽留下的淺痕。石縫間鉆出的野草漸漸漫過井欄,掩去了人們手掌摩挲出的光滑痕跡。那些打水的聲響,那些井繩磨出的印記,仿佛被時光輕輕拭去,只剩下井壁上郁郁蔥蔥的青苔,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里,依然固執地綠著。
現在每次回老家,我都會去那口老井邊坐一會兒。井水依然清澈,低頭望去,井底那片小小的天空和云影依舊緩緩移動,深不見底。只是少了水桶的攪動,水面平靜得像一面磨得發亮的銅鏡。井壁濕漉漉的,凝結的水珠慢慢聚集,終于承受不住重量,“嗒”的一聲落下。這清脆細小的聲音,在安靜的巷子里回蕩,格外清晰。一聲,又一聲,不急不緩,像是這口老井在自言自語,如同一個被遺忘的老人,在空蕩的院子里,固執地敲著木魚。
如今它靜靜地立在角落,像被遺忘的標點。但每當水滴落下,那清脆的聲響總在村莊的記憶里回蕩,提醒著人們這里曾經有過的清涼與生活氣息。井水不言不語,卻映照過無數張俯身取水的面孔,記錄著村莊的喜怒哀樂。就像井底永不干涸的水流,在黑暗中默默傳遞著生命的律動。
(編輯""" 高倩/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