釗弟自幼手巧心活,打球、下棋、書法、篆刻,無不涉獵,且一學便精。鄰里皆嘆:“這小子,天資過人,可惜鋒芒太露。”
一日清晨,他下樓晨練,見兩位白發老者于空地揮拍對打羽毛球。球起球落,老者騰挪跳躍,汗珠閃閃,卻滿臉是笑,一邊喘氣,一邊互相打趣。釗弟駐足片刻,技癢難耐。待他們歇息喝水,便上前作揖,笑道:“兩位老伯,可否讓小侄陪一局?”
老者見他器宇軒昂,便欣然遞拍。釗弟一抖腕子,先來一記刁鉆斜線,再跟一拍雷霆扣殺。不過三五回合,對面老者已左支右絀,終至一球未得。釗弟哈哈一笑:“承讓!”
另一老者不服,擺臂再戰。釗弟越打越勇,吊小球、劈大角,招招精妙。兩位老者面面相覷,氣喘如牛,尷尬地擺手:“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釗弟將拍遞回,揚長而去,心里漾著一股說不出的得意——仿佛又登了一座小峰。
午飯后,他靠在陽臺的藤椅上,瞇眼曬太陽。樓下的歡笑聲隱約傳來,卻換了別人。他忽想起適才兩位老者灰白的臉色、局促的笑,心里咯噔一下:這樣的場景,自己似乎制造過許多次——
前年在文化廣場,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先生正提斗筆寫“壽”字,筆走龍蛇,圍觀眾人齊聲叫好。釗弟擠進人群,歪頭看了半晌,嘖嘖兩聲:“筆力遒勁,可惜間架稍松,撇畫收得急了。”老先生手一抖,一團濃墨滴落,好好一幅字頓時狼藉。老先生苦笑收拾紙墨,眾人亦散去。
去年仲夏,公園柳蔭下,兩位老翁對弈。釗弟蹲旁觀戰,見紅方一步馬走錯,忍不住插嘴:“跳馬臥槽,黑必丟車。”老翁瞪他一眼,仍按己意落子。釗弟索性坐下,替黑方出招,不出十步,紅方果然潰敗。贏棋的老翁本欲再擺一盤,輸棋的老翁卻推枰而起,長嘆一聲:“不下了,回家吃飯。”柳蔭下頓時空落落,只剩蟬聲聒耳。
一幕幕閃過,像一連串耳光摑在自己臉上。釗弟心里生出悔意:人家白發婆娑,圖個老有所樂,我卻逞一時之能,敗人興致,奪人歡笑,與拆臺何異?
夜里,他獨坐燈下翻書,偶見《老子》二十八章:“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河上公注:“白,以喻昭昭;黑,以喻默默。人雖自知昭昭明白,當復守之以默默。”釗弟掩卷長思:白者,才華、鋒芒;黑者,渾厚、謙下。知白不易,守黑更難。自己一向只知“白”,卻不肯守“黑”,遂令光芒成芒刺,傷人亦傷己。
窗外月色如水,他起身推開窗,遙想兩位老伯此刻或已歇息,或正與兒孫閑話家常。他心中默默道:他日若再相見,我當執晚輩之禮,陪他們慢慢拉幾拍高遠球,讓他們扣殺,讓他們得分,讓他們繼續笑得像孩子。若再遇寫字、下棋的老者,我便靜靜旁觀,必要時遞上一張紙、一支煙,或只輕輕點頭致意,不再逞口舌之快,不做“半路神仙”。
知白守黑,非但不埋沒才華,反讓才華有了溫度。釗弟熄燈就寢,胸臆間似有一泓清水,月色映之,澄澈見底。
(編輯""" 兔咪/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