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既明似乎有意提升了《造像記》《鏡海的漩渦》的寫作難度,同時也設置了理解小說的“障礙”。因為,讀者無法從日常生活經驗中抓取到理解小說的有效觸點,也無法從文學史脈絡中尋找到理解小說的共識性范本。但是,這也預設了小說生成獨特美學品格的可能性。
《造像記》建構了一個被群山圍繞、超脫現實的隱秘世界。從普遍性上看,寫作此類故事是一種中外文學傳統?!渡胶=洝贰端焉裼洝贰读凝S志異》《桃花源記》《愛麗絲夢游仙境》《納尼亞傳奇》,以及網絡“玄幻”“穿越”“修仙”小說,都曾錨定此類話題和講述相關內容。但是,一部小說的獨特性不僅在于“寫什么”,更在于“怎么寫”。這也是《造像記》用力最深的地方。
小說采用雙線敘事推進故事:一是從精神病院逃離的“造神者”何清,一是雕刻師何水。雖然雙線、多線的復調敘事可以增強小說的敘述品質、調動讀者的閱讀欲望,但關鍵是不同的敘事線索如何并置、錯落、交織和對接,最終都有集中到一個核心事件和人物身上,并從中發現超越人們慣常認知的文化價值和思想意義。而《造像記》選擇“造像”為核心事件,將兩條敘事線索嚴絲合縫地“卯榫”起來。小說中黃春山是修煉千年的狐仙真身,何清是何國安、彭美竹夫婦從黃春山手中購買的養子,但何清一生的職責是侍奉黃春山。因此,在黃春山死后,何清想為黃春山造像,重塑黃春山和黃仙寺的威望。而何清的弟弟何水無意中承擔了此事,但何水對何清、黃春山的秘密一無所知。在此意義上,“造像”就成為聯結何清、何水兩條敘事線索以及解開何家家族秘密的關鍵。這也是小說敘事意圖的隱喻和象征:修煉千年的狐仙卻需要一尊凡人雕刻的石像來校驗真身的權威,而凡人手中冰冷的石料也因狐仙而幻化出血肉與呼吸。這種“神的世俗化”和“世俗的神化”模糊了人神之間的界限。也可以說,神所理解的世俗生活和人所理解的神仙世界皆是一種現實,其中既包裹著市井煙火、家族秘聞,也隱藏著民間傳說、鬼怪精靈。
正是在經驗與超驗的臨界處,小說發出警告:當神在世俗世界里貪戀于人的侍奉時,真正的神性早已遠去;當人在神的世界里執迷于逃脫日常生活,真正的人性早已消亡。基于此,《造像記》是將神仙志怪和家族秘史熔鑄成充滿魔幻色彩的一則現代預言。
《鏡海的漩渦》延續了《造像記》的主題意蘊,進一步質詢了人存在的真相。小說中的“鏡?!北旧砭褪且粋€隱喻。夜晚的鏡海絢麗喧囂、人聲鼎沸,是異于常態現實的秘境;而白晝的鏡海卻人跡罕至、斷壁殘垣,是被現實拋棄的幽冥之地。在這種強烈的反差中隱藏著鏡海的真相:鏡海實際上是溺水者們的亡靈道場。那些在盛大煙火和熱鬧街市中飄蕩的殘軀充滿了氤氬之氣,操持著難以理解的語言,用貝殼交換商品。這些超脫了日常經驗的怪異行為是這些亡靈對人間的無法釋懷和執拗挽留?,F實世界中的“我”與幽冥之地鏡海村的李水之間的交往,則暗示著,每一種死亡都需要新的死亡的不斷救贖。最終“我”與李水完成生存空間和身份的互換?!拔摇睂⒗钏畮щx鏡海,卻在怪異的夢結束后置身鏡海,成為新的“李水”。這意味著人總是會被一種死亡塑造的幻境所圍困,既是對逝去生活的無限眷戀,也是對未知世界的執著。而維持死亡記憶的必備條件是,不斷有人進入死亡記憶的敘事鏈條。
“鏡海界,非請勿進”與“鏡海界,請勿離開”的告示牌正是一種警告:當你凝望死亡時,死亡也在凝望你;當你靠近死亡時,死亡也在將你拽入其中。
小說結尾處,“我”坐在岸邊,對新闖入鏡海的年輕女孩說出李水曾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你好,請問邊上有人嗎?”這無疑是對死亡本質的最好注解。也可以說,人就是在生死之間不斷游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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