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9619/j.issn.1007-1938.2025.00.032作者單位:
引文格式:.作為方法論的書籍史研究:對羅伯特·達恩頓經典著述的考察與評析[J].出版與印刷,2025(4):102-111.
羅伯特·達恩頓(RobertDarnton)是當今新文化史領域的重要人物,他長期致力于法國啟蒙運動時期的非法出版物研究,在書籍史、閱讀史領域有著獨樹一幟的影響力。作為新一代史學家,達恩頓的書籍史研究帶有鮮明的方法論色彩。在依托堅實檔案基礎的同時,他積極革新年鑒學派日益僵化的心態史和計量史的研究模式,并嘗試從社會史角度研究大眾觀念在社會層面的傳播機制以解釋社會變革,從而開創了獨特的書籍史與閱讀史研究路徑。
達恩頓頗具特色的史學研究曾引發英語世界一些歷史學家的討論,與此同時,達恩頓提出的書籍史理論對我國的書籍史、閱讀史研究,以及傳播學、出版學都具有相當廣泛的影響力,國內亦有不少關于其書籍史、閱讀史研究的述評文章。[1-4]從達恩頓書籍史理論在中文世界的接受來看,學界多側重于對其圖書傳播模式的吸收,將研究視角從單一的考鏡源流轉向與更廣闊的社會經濟史和文化史接壤。[5-7]然而,對于達恩頓所提出的閱讀史理論,學界卻鮮有關注。一方面,受專業壁壘的影響,閱讀史理論多來源于文學批評,這與傳統的史學研究并不適配;另一方面,這也與達恩頓本人的理論創新與局限性有關。本文意在以達恩頓的多部經典著述為基礎串聯起其書籍史研究理論,并將其與書籍史研究另一巨擘夏蒂埃(RogerChartier)進行比較,分析達恩頓對閱讀史研究的理論設想和實踐困境。
一、推陳出新:達恩頓書籍史研究的新方法與新視角
“觀念的社會史”(socialhistoryof idea)是達恩頓書籍史研究的出發點與落腳點,也是其著名的書籍交流循環圈模型得以創建的思想根基。該研究路徑致力于探究大眾觀念是如何在社會層面傳播的,又是如何影響人們的思想和行為的。若要深入理解“觀念的社會史”,不妨先對達恩頓的書籍史研究做歷史性的回顧。
1.達恩頓書籍史研究的開端與取向
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長期以來都是達恩頓致力耕耘的歷史苗圃,在被問及為什么對法國史感興趣時,他是這樣回答的:“法國很有趣,不僅因為它本身(咖啡館、葡萄園、大教堂),還因為它與一些基本問題有關。例如,觀念如何在一種社會秩序中‘起作用’?什么是公眾輿論?大革命為什么會發生?”[對法國大革命思想起源的關注使達恩頓在不知不覺中踏上了書籍史研究的道路。在達恩頓的第一本史學專著《催眠術與法國啟蒙運動的終結》中,雖然沒有明確提出書籍史的研究概念,但是已初見書籍史研究的端倪。他在書中著重分析了法國大革命前的公眾閱讀興趣,并嘗試從公眾閱讀興趣中探討激進觀念的傳播和啟蒙運動的終結
達恩頓對納沙泰爾出版印刷公司檔案的發掘,是真正促使他決定從事書籍史研究的重要因素。通過對該公司檔案的考察,并輔以其他文獻資料,達恩頓撰寫了一系列書籍史著作。《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gt;出版史(1775—1800)》《法國舊制度時期的地下文學》《法國大革命前的暢銷禁書》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它們的共同特點在于將視角聚焦社會中下層,以考察“異端書籍的生產流通史為手段,探尋公眾的閱讀興趣與觀念的傳播、法國大革命的爆發之間的關系,“觀念的社會史”研究路徑即貫穿其中。
“觀念的社會史”既是一種研究取向,同時也是一種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其意在實現思想史與社會史的結合,以書籍為媒介,將研究目光從精英思想轉向大眾觀念在社會層面的傳播與流通。在研究對象上,達恩頓關注的是真正的大眾觀念,而不是像當時主流的思想家一樣局限于研究啟蒙精英們的思想;在研究方法上,達恩頓對以往年鑒學派社會計量研究范式進行了革新。
達恩頓對年鑒學派書籍史研究路徑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史料與研究方法兩個層面。在史料方面,深受英國經驗主義史學訓練的達恩頓認為,僅對官方檔案中的書籍印刷執照進行統計,并不足以反映書籍生產與流通的整體面貌,境外偷運讀物和非法盜版圖書的生產與流通同樣值得重視。一個偶然的機遇使達恩頓意外發現了納沙泰爾出版印刷公司的5萬多封信件。這些信件的內容大多是圍繞18世紀法國社會中非法暢銷出版物的生產、流通展開的,不為人知的地下文人、邊境印刷商、走私者等各種隱秘的角色也隨著信件內容的披露而進入人們的視野。可以說,對這些新資料的發掘為達恩頓的書籍史與閱讀史研究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和新穎的視角。
在研究方法上,達恩頓針對年鑒學派過度運用量化史學的方法進行了嚴厲批判,他認為在思想和文化史研究方面,量化史學最大的問題在于對思想觀念的物化和計量化。“文學雜志不能被簡化成圖表,文學影響也很難用計算機去統計。”[9]224達恩頓多次強調真實的歷史情況充滿著復雜性和多樣性,并不會像量化史學那樣呈現出簡單的一次性因果關系,對思想觀念的研究更無法計量,因為“文化客體并不是歷史學家制造出來的,而是他所研究的人們制造的。它們自行傳遞意義。它們需要的是有人加以解讀,而不是計算”[10]
在書籍史研究上,達恩頓很明顯受到了文化人類學的影響。美國人類學家吉爾茲(CliffordGeertz)認為人類文化的本質是符號性的,對文化的研究應該是探求意義的解釋科學,而不是尋求規律的實驗科學。相應地,在方法論上應貫之以“厚描”(thickde-scription)的原則,即在特定的文化框架內通過對某一特定的符號進行深厚細密的描述,找出其中的文化意義。吉爾茲對文化研究的論斷被達恩頓吸收并廣泛體現在他的史學研究中,相較于對歷史做出明確科學的分析,達恩頓更傾向于關注個體的感受,用生動鮮活的語言去敘述一段被人遺忘的歷史,通過對文化的解讀和歷史的敘事去理解逝去的意義和價值。正如他在接受采訪時所表達的,“我相信,有可能提出某些能夠這樣來加以回答的歷史問題一不是確定無疑的答案,而是以小寫的‘真'(truth)來回答”[1]220。
2.達恩頓眼中的書籍史研究
在看待何為書籍史這一問題上,達恩頓繼承和發展了年鑒學派賦予書籍的文化意涵,重點關注書籍所承載的思想觀念對大眾認知的影響。達恩頓認為書籍史“是一種用社會史和文化史的研究方法研究人類如何溝通和交流的學問,這里所說的溝通和交流是以印刷品為媒體的”[9]85。研究書籍史的用意則是“為了突出一個主題,即過去五百年里人們的想法和觀念是怎樣通過印刷品得到傳播的,閱讀又是怎樣反過來影響人們的思想和行為”[11]216。 通過對這句話的理解,不難發現“觀念”“傳播”是達恩頓關注的重點,“印刷品”與“閱讀”則是“觀念”與“傳播”的中介。也就是說,達恩頓書籍史和閱讀史研究的根本目的在于理解“觀念”是如何在人們心中生根發芽的。具體到對18世紀后期法國社會流通書籍和大眾閱讀的研究,則可以為法國大革命的思想起源開啟一個新的研究視角。
同時,受史學思潮的影響,達恩頓更傾向采取“自下而上”的路徑。他認為“觀念不會被視作不過是飄浮在空氣之中,與社會實在脫離開來”[]216,即觀念不僅停留于少數精英群體的哲思之中,更存在于世俗的、大眾的日常生活中。這種偏向中低層面對思想觀念進行理解的研究取向使達恩頓的書籍史研究不再局限于對經典書籍本身思想的解讀和靜態研究,而是更偏重對通俗讀物在日常生活中作為傳播媒介的考察。他本人是這樣表述的:“書籍聯系著極其廣泛的人類活動一一從撿破爛到傳達上帝的聲音的一切事。它們是匠人的產品、經濟交換的物、觀念之舟以及政治和宗教沖突的要素。”[12] 如此一來,一部書籍史研究幾乎可以體現出經濟交流、社會文化、政治觀念等多個方面的內容,書籍史研究的深度和廣度得到了空前的拓展。
總結來說,達恩頓檳棄了早已行將就木的量化統計學式的研究方法,轉向了更具人文關懷的人類學式文化解釋,淡化了年鑒學派熱衷的社會結構分析,以“向下”的眼光關注個體感受與微觀日常。同時,對思想傳播的重視使達恩頓更加關注書籍在社會上的生產與流通,將書籍作為窺探18世紀法國民眾社會生活和情感態度的一把鑰匙。
二、達恩頓的書籍史實踐:社會史取向的書籍史研究
“觀念的社會史”研究視角使達恩頓的書籍史研究不再局限于啟蒙思想家們的陽春白雪,而是更多地把視角聚焦于下里巴人,通過對暢銷書籍出版流通的考察來探究觀念的傳播,這在一定程度上把書籍史研究擴展為更廣闊的社會傳播史研究。不過,新思路、新方法終究要落到實處,在具體的研究方面,達恩頓常常將視角聚焦社會中下層,以考察“異端”書籍的生產流通史為手段,探尋當時的社會情況,以及公眾的閱讀興趣與大眾觀念的傳播。
1.書籍交流循環圈模型的創建與范式意義
將書籍的生產、流通放置于復雜交織的社會網絡中研究并非易事,如果能建立一個一般性的研究模型則會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對此,達恩頓結合以往書籍史研究經驗,建立了一個從作者到出版者,再到印刷者、運貨人、書商,最后再由讀者到作者的書籍交流循環圈模型[13]184,(見圖1)該模型中還包括社會思想、經濟、政治等因素對各環節的影響。在達恩頓看來,該模式適用于所有的書籍研究,其最終目的是考察書籍中的觀念與信息的傳播。
可以說,達恩頓的書籍交流循環圈模型為書籍史的研究提供了一個提綱挈領式的研究框架,在西方學界有著廣泛的影響。達恩頓認為近現代書籍史研究是由多個學科組成的交叉領域,這易于造成學科間缺乏溝通認同、各自為戰的局面,使得書籍史研究在眾多學科的介人下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如何對書籍史研究形成一個整體的認識、如何避免跨學科的眾說紛紜,這需要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研究模型加以輔助。正是出于對這一問題的考量,達恩頓總結出書籍的普遍流通規律,為書籍史研究提供了一套清晰的思路。
其實在達恩頓創建此模型之前,法國文學評論家埃斯卡皮(RobertEscarpit)從文學作品的社會功用層面出發,提出了“文學交流圈”概念。埃斯卡皮認為書籍不僅是一種物質形態,還是一種流通在社會中的文化交流手段,從“文學生產”到“文學的發表與發行”,再到“文學的消費與閱讀”,三個環節構成了一個閉環的文學交流圈。達恩頓則將埃斯卡皮的文學交流圈理論擴展為整個書籍的生產流通歷程,細化了書籍生產流通的環節,構建了研究書籍史的一般模式。相較而言,達恩頓創建的書籍交流循環圈模型將書籍的生產流通嫁接到了整個社會流通層面,體現了書籍作為傳播媒介的社會價值,從社會層面出發研究書籍的生產流通歷程,并兼顧社會因素(政治、經濟、思想等)對書籍創作和出版流通的影響。
圖1達恩頓的書籍交流循環圈模型

2.書籍交流循環圈的實踐運用
總體來看,達恩頓的大部分書籍史著作均是圍繞該模型中的某幾個環節展開的針對性研究,并以此管中窺豹,為讀者間接地描繪出一幅18世紀法國大眾的生活圖景。比如,在《法國舊制度時期的地下文學》中,達恩頓著重探究了作者寫作的歷史背景和作者自身的社會經濟情況。18世紀后期的法國社會是一個充斥著特權的社會,合法的文化生產須依靠庇護關系和特權許可,且18世紀的作家并不是一個獨立的職業,他們不靠寫書掙錢,而是靠依附權貴和政府津貼生活,因此上流文人群體亦是少數特權群體。隨著啟蒙運動思潮的廣泛傳播,大批懷揣著文學夢的有志青年涌入巴黎,渴望打拼出一番事業,如此一來就造成“僧多粥少”的局面,僅有少數人依靠才華和人際關系躋身具有“編制”的上流文人之列,更多人則淪為雇傭寫手、市井小冊子作者等文學無產者,達恩頓將后者稱為“格拉布街的地下文人”。
布里索(Jacques-PierreBrissot)是一位典型的地下文人,初到巴黎時積極活躍于文壇,但卻遲遲得不到文學權威的認可。隨后,他斥資在倫敦開設了一個名為“學園”的文學組織,企圖成名成家,但現實卻讓他成為一個欠下巨額債務的小冊子寫手,甚至一度被關進監獄。事業的失敗、情感的沖擊以及現實的巨大落差使布里索從一個文人共和國的熱心市民慢慢轉變為思想激進、抨擊舊制度的地下文人。誠如達恩頓所寫的,“壟斷的力量禁止他們的作品進人市場,因此,作家想要糊口,要么去爭取只有少數上流社會成員才能獲得的年金或領薪閑職,要么就只能撿拾遺棄在格拉布街的殘羹剩飯”[14]。
通過對作者所處社會經濟背景的考察,達恩頓對于作者創作活動的解讀不再像以往史學家筆下那般不接地氣,而是與社會現實深刻地結合在一起。可以看出,正是出于生存的需要,作者將其思想觀念“販賣”給了市場需求。
而在出版者、印刷者、運貨人、書商等“中間人”群體看來,承載著思想觀念的書籍無疑是一種可以牟利的商品,正如達恩頓所說,“生意就是生意,盡管它關乎啟蒙”[12]25。這些“中間人”群體以書籍為紐帶,構建起一張復雜的商品流通和人際關系網絡,啟蒙思想和顛覆性言論由此借助生意的經營傳播到社會大眾的思想觀念中。
在達恩頓的書籍交流循環圈模型中,出版者、印刷者、運貨人、書商等每一環節都對書籍的傳播至關重要。出版者環節最重要的職能是統籌協調多方關系,他們需要周旋于作者、印刷者、運貨人和書商之間,以確保圖書生產傳播網絡的穩定和有利可圖的收益,同時,政府的檢查、行會的壟斷、經濟情況的變動等外部環境因素都會影響到出版者的決策。比如納沙泰爾出版印刷公司為了規避政府檢查,通常會以交換正版書版權的方式讓地下代理商秘密印刷出版違禁書籍。印刷者最注重的是成本與利潤,尤其是紙張和油墨的選取關乎書籍的質量。若印刷者在與出版者的斡旋中占下風,他們通常的做法是在紙張制作中偷工減料,使得紙張看起來很優質,實則不經用。運貨人環節則關系到書籍的流通與價格,在交通條件欠佳的地方,運輸工具有時會決定書籍的傳播范圍,由于人力運輸費用很高,運費與書價息息相關。運貨人是一份高危職業,他們通常要攜帶圖書跨越邊境線,若被邊防檢查機關查出,不僅圖書會被沒收,腳夫們也有上斷頭臺的危險。書商則在供求關系中發揮著特殊的作用,他們往往充當著市場調研員與差價侵吞者的角色,斡旋于出版者、圖書消費者之間,以求獲得理想的利潤。
基于以上種種具體的生產傳播過程考察書籍史的意涵,體現了作為一種交流方式和溝通手段的書籍所具備的社會屬性,展現了思想傳播的背后還包含著各種復雜的社會影響和人際關系。因此,達恩頓的書籍史研究不僅構建出一幅較為完整的書籍生產流通圖景,還與更廣闊的社會文化史接壤,揭示出書籍背后復雜暖味的社會體系和關系網絡。
三、達恩頓的閱讀史探微:理論探索與實踐困境
書籍交流循環圈模型本質上是觀念在物質媒介承載下的傳播模式,思想觀念依托書籍得以流通于社會,經由讀者閱讀而發揮其新的內涵。書籍作為承載精神文化內容的物質產品,讀者對書籍的閱讀行為無疑會對自身的思想觀念、情感態度產生影響。在新聞傳媒不發達的18世紀,書籍在某種程度上作為“觀念之舟以及政治和宗教沖突的要素”[12]1在重大社會事件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通過閱讀達恩頓的主要著作,可以發現他對閱讀史的研究是一個逐步成形的過程。從對書籍的生產貿易研究(《啟蒙運動的生意:lt;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1979年出版),到對地下文學生產流通的歷史分析(《法國舊制度時期的地下文學》,1982年出版),再到對閱讀與公眾輿論的專門研究(《法國大革命前的暢銷禁書》,1995年出版),閱讀史研究在這個過程中逐漸顯現,法國大革命的思想起源亦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新的闡釋。
1.初探閱讀史
1986年,達恩頓在西方史學界率先運用“閱讀史”(historyof reading)一詞來表述對讀者閱讀環節的研究,自此,閱讀史研究正式進入史家視野,引起了廣泛的關注。[15]在《閱讀史初探》一文中,達恩頓初步設想了閱讀史研究的理論和路徑,總結來說可以將其大致分為兩方面:一是跨學科的理論吸收,二是歷史學式的資料研究。實踐困境在于兩者之間的融合,究其根本,則是由于閱讀的特殊性質造成的。達恩頓認為閱讀就本質而言是一項心理認知活動,一來研究者無法直接考察讀者與文本之間的互動,因此需要一種理論框架去窺探讀者的閱讀體驗;二來與閱讀感受相關的讀書筆記、批注等間接的歷史資料少之又少,很難建立起完整的史料研究,因而閱讀史研究難之又難。
在跨學科理論研究方面,達恩頓將思路主要聚焦于文本分析領域,嘗試借助文學理論和人類學方法研究歷史中的閱讀行為。相較文學理論,達恩頓對于文化人類學的吸收更為顯著,尤其強調讀者所處的文化框架對閱讀行為的影響。他認為閱讀“表明讀者通過使自己適合某一現存的文化框架從文本中找尋意義”[13]187。也就是說在閱讀史研究中,達恩頓把讀者看作主動的一方,文本則是相對被動但具有制約性的一方,讀者受自身所適應的文化框架去讀取文本所表達的意義,而歷史學家所要做的就是透過符號和文本對讀者讀取的意義進行闡釋。
在歷史學式的資料研究方面,由于史料的匱乏,達恩頓建議從閱讀行為的社會歷史背景切人,將閱讀視為社會行為進行研究。在《拉莫萊特之吻:有關文化史的思考》中,他從社會現象的角度入手,考察歷史中人們的閱讀行為,并總結研究閱讀行為時需要注意的兩個層面:第一層面是基礎性問題,如什么人在讀書、讀的是什么書、在哪里讀和什么時候讀等較為客觀性的問題;第二層面是進階性問題,如人們為什么讀書、怎樣讀書等偏向主觀性的問題。
可以看出,閱讀史研究存在著天然的困境,由于研究本體的缺席和個體思想的不完全透明,史學家們只得求助于外來學科的理論以窺探讀者的閱讀過程與閱讀體驗,但是文學和人類學理論大都不重視歷史屬性,鮮有實證。歷史學在閱讀史方面亦鮮有充分的史料支撐,個人閱讀筆記更是少之又少,無法直窺讀者內心,只能借助已有的史料對閱讀的外部環境做一個大致的了解。這就導致閱讀史研究在某種程度上始終游移在理論設想與實證支持的困境之中,無法完全將理論范疇納入歷史環境中加以改造,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實踐中不斷地探索讀者對世界的理解和感受。
2.書籍與大革命的發生
達恩頓雖然是較早提出閱讀史研究理論的史學家之一,但是他在閱讀史研究實踐方面的成果有一定的局限性。受制于上述困境,加之其偏向經驗主義的研究傳統,達恩頓的閱讀史實踐更傾向于借助龐大的檔案資料研究集體性的文化現象,而不是個體層面的閱讀行為與文本分析。以其晚期作品《法國大革命前的暢銷禁書》為例,在書中,達恩頓繞開對閱讀行為本身的直接研究,將重點放在探究集體閱讀行為的影響問題上,并嘗試探討閱讀與集體意識的關系,將閱讀研究擴展到信息傳播、公眾輿論等領域,對法國大革命的起源進行新的詮釋。
在具體實踐層面,達恩頓首先分析了非法文學本身的革命性。從17和18世紀法國的專制主義出發,新聞資訊和文化出版作為宣傳專制集權的工具被政府和行會壟斷,但是隨著時代的發展,一些文學作品逐漸站到了舊制度的對立面。“如托克威爾所觀察的那樣,文學作品揭露社會差別,在各個文化的階層中動員公眾輿論文學作品在17世紀雖曾為集權專制的合法化出力不小,現在卻變成去合法化的主要動力。”[13]197
其次,達恩頓分析了政治誹謗書籍對輿論的重要影響。通過研究自文藝復興以來的誹謗史,達恩頓發現在舊制度崩潰的前二十年間,各種類型的誹謗小冊子普遍被匯編成書且得到了廣泛傳播,這是以往所沒有的。最重要的是在內容方面,先前的誹謗作品主要表達的是對暴政的抗議,后來則轉變為對專制王權墮落的抨擊和對國王個人形象的低毀。詐謗作品在歷史的演變中發展出新的形式并發揮了新的作用,正如達恩頓所寫:“誹謗文學逐漸增強影響力并轉化為對統治集團的全面控訴沒有什么能比磅文學更有效地侵蝕掉合法性。”[13]216
最后,達恩頓探討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違禁書籍如何激化公眾輿論。他強調違禁書籍與公眾輿論的激化之間并不是簡單的單線因果聯系,而是一個復雜的擴散網絡,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信息的來源,而在于信息的傳播和吸收。書籍以文字的形式把街頭流言、手冊傳單的內容記錄下來,將瑣碎的信息整合為主題明確的大篇幅哲學或文學敘述,“作為異類文學作品,秘密暢銷書以其特有的方式—為梳理現實提供框架一加強了形成意義的普遍方式”[13]92 。
3.再論閱讀史研究 -一個比較的視野
可以說,面對閱讀史研究困境這一問題,達恩頓的做法是具有一定借鑒意義的。雖然在個案上閱讀史研究面臨著一定的困境,但是通過將視角從個案研究轉向閱讀的集體特征及其帶來的影響,從宏觀層面的公眾輿論問題入手,通過尋找大眾閱讀的共同意識去研究閱讀對讀者的影響亦是閱讀史研究的一種可行路徑。達恩頓從違禁讀本入手,融合傳播研究和文化解釋,深入探討了流言蜚語和違禁讀本所傳達的顛覆性思想在公眾中的傳播情況,以及公眾對其的反應,以對法國大革命的思想起源做出另辟蹊徑的解讀。
但是,面對閱讀行為研究的核心部分,諸如人們為何讀書、如何讀書以及如何研究歷史上的人們是如何讀書的這類問題,達恩頓的書籍史研究則稍顯乏力,這也許與其本人的治史路徑有關。從《啟蒙運動的生意:lt;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到《法國大革命前的暢銷禁書》,達恩頓的書籍史研究始終圍繞著社會文化與民眾生活,書籍史研究更像是作為方法論服務于人文主義關懷與大眾文化生活,因此,在面對文化解讀與文本分析時,達恩頓更傾向采取文化人類學式的解讀方法,即從象征符號中尋找意義。然而,這一方法遭到了另一書籍史家夏蒂埃的質疑,夏蒂埃認為達恩頓在歷史研究中存在著對人類學方法的濫用,而缺乏對文本的語義學分析。[16]
夏蒂埃作為年鑒學派第四代代表人物與達恩頓有著相同的治學領域,即都關注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書籍與社會。值得玩味的是,兩者卻走上了不同的研究路徑,彰顯出書籍史研究的一體兩面。如果說達恩頓更注重從外在于書籍的傳播流通的角度向人們展現出一幅幅別具一格的社會圖景的話,夏蒂埃則更傾向于從讀者的閱讀行為延展出文化表象對于社會實踐的構建作用。在《書籍的秩序》《閱讀實踐》等作品中,夏蒂埃借用文學批評中的話語挪用、闡釋社群等理論,著重考察讀者如何通過標注、批注、改編等具身化閱讀實踐接受或解構文本締造者所建構起的秩序。這種將閱讀行為作為文化實踐的路徑突破了傳統的社會經濟史角度,借由文學理論深入挖掘閱讀行為所帶來的社會影響,實現了從讀者主體角度對社會實踐的探析。
總結來說,達恩頓與夏蒂埃二者的根本分野在于達恩頓關注書籍作為思想載體的社會功能,夏蒂埃則聚焦閱讀作為文化實踐的建構作用。這種差異折射出書籍史研究的雙重面向:達恩頓通過書籍的傳播與流通揭示社會文化圖景,提供了較為宏觀和具有普適性的結構分析框架;夏蒂埃則通過閱讀實踐展現文化表象的自主性與建構性,開辟了文本分析的空間。達恩頓的書籍交流循環圈模型雖系統地呈現了書籍社會史,卻相對地忽略了讀者的主體性,對此,夏蒂埃的文本分析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補充。二者的理論張力恰恰構成書籍史研究的理想圖景一一只有同時考察書籍的社會流通與文本理解,才能真正理解思想對于社會的力量。
四、結語
縱覽達恩頓的書籍吏研究,不難發現人文主義的關懷始終是其歷史書寫一以貫之的精神,不管是對書籍貿易與地下文人的研究,抑或是對公眾輿論和情感態度的考察,達恩頓都力圖以歷史當事者的角度去理解人們的觀念如何在社會中交流和運作。達恩頓曾不止一次地強調歷史的復雜性和偶然性,他反對將問題簡單化的論點,從書籍的生產銷售到讀者的閱讀信念形成,再到輿論的運作和革命的發生,這一過程并非簡單的一次性因果聯系,而是充滿著各種獨立因素,歷史學家所要做的就是從故紙檔案中找尋這些因素,使之重新回到人們的生活之中。
最后,筆者借用《拉莫萊特之吻:有關文化史的思考》中的一段話作為結尾以表達達恩頓的治史情懷:“我想讓讀者知道我們這一行的人都在干什么,也想讓他們知道,很多貌似過時的史學爭論所代表的其實是一種力求接觸人類最大多數的努力。想想有多少人已經消失在過去,他們在人數上遠比如今生存在地球之上的后代為多。最令人激動,最有創意的歷史研究應該挖掘出事件背后我們的前人所經歷和體驗的人類的生存狀況。這類研究有過不同的名字:心態史、社會思想史、歷史人類學或文化史(這是我的偏好)。不管什么標簽兒,目的是一個,即理解生活的意義:不是去徒勞地尋找對這一偉大的哲學之謎的終極答案,而是從前人的日常生活和思想觀念中去探索和了解前人對此問題的回答。”[9]6-7
參考文獻
[1]龐冠群.自下而上:羅伯特·達恩頓的法國啟蒙運動研究[J].史學史研究,2007(2):93-100,106.
[2] 黃敏蘭.羅伯特·達恩頓的書籍史研究[J].史學理論研究,2012(4):127-131.
[3] 劉雯.論羅伯特·達恩頓的閱讀史研究[D].上海:復旦大學,2013.
[4]史常余.從文化傳播角度看羅伯特·達恩頓的新文化史研究[D].天津:天津師范大學,2016.
[5]劉勇.清代蘇州出版文化研究[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22.
[6] 張萌艷.啟蒙與生意:閱讀史視野下民國初期《申報》(1912—1927)書籍廣告研究[D].曲阜:曲阜師范大學,2024.
[7]安娜.明代時文閱讀研究[D].長春:東北師范大學,2017.
[8] 張弛,成沅一.書籍史和啟蒙運動研究的往昔與未來——美國文化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訪談錄[J]史學理論研究,2021(1):113-120.
[9]達恩頓.拉莫萊特之吻:有關文化史的思考[M].蕭知緯,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10]達恩頓.屠貓記:法國文化史鉤沉[M].呂建忠,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11]伯克.新史學:自白與對話[M].彭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12]達恩頓.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M].葉桐,顧杭,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
[13]達恩頓.法國大革命前的暢銷禁書[M].鄭國強,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14]達恩頓.法國舊制度時期的地下文學[M].熊穎哲,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
[15]DARNTON R.First Steps Towardsa History of Rea-ding[J]. Australian Journal of French Studies, 1986(23):5-30.
[16] CHARTIERR.Text,Symbols,and Frenchness[J].TheJournal ofModern History, 1985,57(4): 682-695.
Research on the Book History as a Methodology: A Study and Analysis of Robert Darnton's Classic Work
ZHANG Yueran
Abstract:
The studyof the book history began during the Renaissance period and was notoficially established asa discipline until the mid-to-late 2Oth century.Robert Darnton is a prominent contemporary new cultural historian and aleading figure i the field of the book historyresearch.Thearticle aims to provide reference for the theoretical and methodological innovation of the curent book history research by examining the research path of Darnton's book history.
The article uses the comparative analysis to examine and analyze the multiple clasic works by Darnton, exploring how he embarked on the path of the book history research, why he paid special atention to the circulation and dissemination mechanismofbooks at the social level,the purpose of creating a book exchange loop model,and the practical application of the book exchange loop model in thebook historyresearch.The article compares Darnton's research on book reading with the relevant theories of another book historian,Roger Chatier,in order to further reveal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theoretical orientation of Darnton's research on the book history.
Research has found that Darnton's research of the book history is marked bya distinct methodological orientation and essentially belongs to the study of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history.Through the research of the book history, Darmton explored the dissemination of popular ideas at the social level, providing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intelectual origins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 Although Darnton proposed the concept of the \"reading history\" and made the relevant practical atempts,due to his own research paradigm,his reading turn was still limited to the macro social and cultural level,anddid not effectively delve into the individual research.The presentstudy has shown that the research of the book history should take into account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s in which books were published and circulated. Meanwhile,it is essential to conduct research on individual readers' reading behaviors and carry out in-depth textual analysis.This is an inevitable path towards depening the research of book history and reading history.
Keywords: Robert Darnton; book history; reading history; cultural history; French Enlightenment
Author Affiliation: Advanced Institute for Confucian Studies, Shandong University 收稿日期:2025-03-29 修回日期:2025-05-19
延伸閱讀:書籍與法國大革命研究
當達恩頓以“地下文學”的傳播流通為視角揭示法國大革命前大眾思想的暗流涌動時,莫爾內(DanielMornet)與夏蒂埃亦從不同的視角為研究書籍與大革命的起源問題提出了新解。早在1933年莫爾內便在其著作《法國革命的思想起源(1715—1787)》(LesOriginesintellectuellesdela Revolutionfrancaise:1715-1787)中注意到了書籍閱讀與革命思想起源之間的關系。莫爾內采取了一項開創性的研究方法——以計量分析的方法對18世紀私人藏書拍賣目錄做清點。他發現啟蒙哲人創作的圖書竟在書單中頗為罕見,這與主流的傳統觀點,即啟蒙精英思想直接助推革命的發生并不相符。通過大量社會科學式的調查與統計,莫爾內認為盧梭、伏爾泰等大哲人之思并不是唯一的啟蒙思想,也許人們低估了通俗讀物的思想影響力。
莫爾內對書籍與革命思想的關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后世學者對這一問題的思考方向,達恩頓與夏蒂埃可視為典型代表。代表新文化史路徑的夏蒂埃并不否認書籍本身的重要性,不過他將關注的重點轉向了書籍是如何被閱讀、使用、挪用,進而融入特定的文化實踐與社會關系之中。同樣的文本,貴族沙龍的討論、外省律師的研讀、工匠行會的傳閱,產生的意義是否相同?通過對閱讀實踐與文本接受的深人考察,夏蒂埃認為革命文化的起源遠非啟蒙思想的線性傳播,而是社會各個階層在特定的文化下對文本進行多樣化、創造性挪用的結果,革命思想誕生于充滿張力的文化實踐之中。
從莫爾內到達恩頓與夏蒂埃,他們的研究共同指向革命思想的萌發并非單一思想簡單傳播的結果,而是涉及社會文化結構的復雜過程。同時,三人對書籍研究的不同視角、方法與進路也折射出人文學科研究的多樣棱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