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歌德巷13號遇見德國“國家法之父”

直到今天，皮特之名仍被世人時常提起?！八袕姍嘟K將崩解，唯人類對秩序的求索永存?！边@是他一生的追求，也是對他一生的詮釋。

來到哥廷根，如果你駐足在歌德巷13號那棟木桁架建筑前，會看到深褐色的木條在奶油色墻面上勾勒出規則的幾何圖樣，二層窗戶的綠色木框在歲月侵蝕下略顯斑駁——這是德國近代“國家法之父”約翰·斯特凡·皮特（Johann Stephan Pütter）自1753年起居住的地方。當時，哥廷根大學教室緊缺，于是，這座宅邸的二層房間，也成了傳播法學知識的重要場所。

20歲便聲名鵲起

1725年6月25日，皮特出生于威斯特伐利亞的伊瑟隆。父親早逝后，擔任律師的長兄成為他的法學啟蒙者。這個商賈世家的第八個孩子有著超越同齡人的智慧：1738年，這個13歲少年已踏入馬爾堡大學課堂。他在自傳中說道：“為了顯示大學生身份，我不僅佩劍，還總佩戴入學注冊的徽章?！?/p>

皮特的求學之路上，德國民法先驅埃斯托是不得不提及的人物——他可以說是皮特學術生涯的北斗，不僅允許皮特使用豐富的私人藏書與案卷，更引導他參與學院教學書稿的撰寫。當埃斯托1742年重返馬爾堡大學時，18歲的皮特以《論法院審判籍沖突中的法院搶先及由此產生的抗辯》一文獲授課資格，成為該校最年輕的講師。

不久之后，皮特的法學之路迎來了拐點。當時發生了一場轟動黑森州的殺人大案，皮特為自衛殺人的克諾布勞赫上尉辯護時，將沃爾夫的道德哲學融入法律文書。他認為，“那些哲學段落對軍事法庭成員的影響，遠超一打刑法權威著作”。這次辯護使他不僅成功躋身貴族法律顧問圈，更獲得了1745年弗朗茨一世皇帝任命的樞密觀察員資格——這是所有憲法學者夢寐以求的職位，可以近距離研究權力運行機制。

1746年，影響皮特職業生涯的關鍵人物出現了。這個人就是漢諾威權臣明希豪森男爵。當時，明希豪森正全力將哥廷根打造成學術高地，在得知皮特的才華后，他力排眾議，以“副教授”虛銜（年薪僅250塔勒）招攬這個21歲的青年，并承諾500塔勒考察經費及教授職位預期。更關鍵的是，明希豪森將私人收藏的帝國憲法文獻向皮特開放——這些雷根斯堡議會檔案后來成了皮特開展學術研究的基石。

自家宅邸成學術課堂

1746年6月2日，皮特在簽署了被他戲稱為“學術賣身契”的協議后，在男爵的資助下開始了考察。他前往位于韋茨拉爾的帝國樞密法院分析判例，在雷根斯堡議會記錄稅制博弈，在維也納宮廷法院剖析權力運作機制……結束考察，已是1747年秋季。之后，皮特開始了在哥廷根大學的教學。孰料開局不順，他寄予厚望的帝國訴訟程序一課，僅有3名學生報名；德國私法課同樣門可羅雀。同時，他的“直言”也引來了危機。1748年1月，他出版《帝國司法現狀報告》，直指體制痼疾。這份報告雖然贏得了實務界的喝彩，卻激怒了維也納宮廷。明希豪森男爵不得不在《哥廷根學術通訊》上刊文安撫皇室，并私下告誡皮特：“你的直言可能在維也納引發惡果?！?/p>

轉機出現在1750年。當皮特接手帝國史課程后，聽眾從31人增加至80人，因為他開創性地將枯燥的編年史轉化為憲法演進史。1753年開設德國國家法課程時，講堂涌入了36名貴族子弟。明希豪森男爵也在此時兌現了他的承諾：任命28歲的皮特為正教授，并為其提供歌德巷13號的房屋作為教授宅邸。從此，這座帶綠色窗框的建筑成為傳播法學知識的搖籃之一。

在這座宅邸內，皮特創造性地推出了實務演練課程。他與摯友阿亨瓦爾聯手創立哥廷根實務演練課程，這成為德國案例教學法的源頭。在皮特的課堂上，學員會分飾法官、律師、行政官；以真實案卷為基礎模擬訴訟全程；每周提交法律文書，接受教授們的批改。1753年，皮特在《法學實踐導論》一書中闡釋他的理念：“法學生未來不僅是訟師，更是顧問、執政官。他們須掌握政策起草、外交照會乃至財稅文書。”這一課程極受歡迎，1753年僅有17名學員參與，到1779年增招至54人，鼎盛時超百人。

皮特的學生中，有一個名叫胡果的學生——正是未來與薩維尼論戰的那位——他曾介紹說：“皮特教授從不說教，他的課堂充滿了智慧交鋒。他會突然打斷辯論，指著案卷問：‘若你是薩克森選帝侯的顧問，如何反駁巴伐利亞的領土主張？’當時，在教授家二樓的教室中，法律條文在角色扮演中從故紙堆里蘇醒。”這種沉浸式訓練如此成功，連途經的普魯士將軍都帶副官來此旁聽。

用八年時間為英國王后寫書

隨著皮特愈發知名，1766年，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親自提名皮特填補帝國宮廷法院的法官空缺，引薦人正是他的舊交基希貝格堡伯爵——他如今已是帝國重臣。面對這一任命，皮特并非沒有猶豫。他在自傳中這樣寫道：“維也納固然榮耀，但哥廷根給予我學術自由的凈土。思想的自由比維也納的金椅更珍貴?！倍?，當年報名實務演練的學員有141人，創歷史新高。他算了筆賬，塑造141名未來法官，或許劃算得多。

教學之外，皮特的研究著述亦成果豐碩。1770年出版的《德意志公法原理》中，他給帝國賦予了這樣的定義：“帝國是由多個單一國家（Einzelstaaten）聯合組成的統一國家……未來秩序重建時，必是主權邦國向中央讓渡部分權力的聯合體?！边@一論述被后世認為是德意志聯邦制的理論雛形。更具革命性的是他對“王室私法”的體系化。1768年，他在《諸侯私法初階》中，首次將諸侯婚姻、繼承、領地分割等規則從封建習俗中剝離，注入了羅馬法框架，推動了德意志地區“羅馬法復興”的步伐。

1778年，皮特在哥廷根的教室迎來了一名特殊的聽眾——英國王后索菲·夏洛特。她向皮特質詢：“何處可覓帝國憲制真貌？”為了回答她的問題，皮特用8年時間撰寫了《德意志帝國當代國家憲法的歷史發展》一書。書中以考古學家的精細剖析了帝國憲制的運行機理，他指出《金璽詔書》第25條暗藏玄機：選帝侯投票權實為“對皇權的制度性制衡”；他指出最高法院通過判例（如1742年薩克森訴案）實現漸進改革……他創造的“制度生命體”分析法，將冰冷條文還原為跳動的權力脈搏，讓后人看到了機制運行的巧妙與活力。

然而，還未等到這些深刻的見解為世人所認可，皮特就在長年辛苦的工作與思考后，陷入了他的“精神長夜”。這一年，他72歲。

1807年8月6日，哥廷根大學法學委員會最后一次開會。82歲的皮特端坐在首席位，卻突然抓住同事克拉普羅特的衣袖，問道：“閣下以為如何？”這是他整個生涯的最后一問。六日后，當市政廳鐘聲敲響晨禱時，這位德意志法學巨擘在歌德巷13號停止了呼吸。據遺囑執行人奧斯特利記載：“他臨終前突然睜眼，手指書柜中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注釋本，吐出兩字‘河水’，便在譫妄中溘然長逝?！?/p>

皮特去世后，人們發現了他的遺囑：“全部財產由皮特與施托克家族平分……其中72000塔勒現金存入漢諾威皇家銀行?！边@筆當時足夠買下整條歌德巷的巨款，實為其六十年收入的積累。其門生胡果更是向世人介紹，老師雖然招收了上千名實務演練學員，但他們均免繳學費；皮特還自費印制《法律文書格式手冊》，分發給貧寒學子。

直到今天，皮特之名仍被世人時常提起。來到哥廷根大學法學院新館，人們會看到一面玻璃幕墻投下燈光，照亮地磚上的一行銘文：“所有強權終將崩解，唯人類對秩序的求索永存。”這恰是對他一生的詮釋。此刻，歌德巷13號的綠窗在夕陽中閃爍，只是窗內再無油燈亮起；唯有曾經的實務演練課上的人聲鼎沸，仿佛仍在回響。

編輯：張鈺梅" " zhangclaire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