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短篇小說最接近于詩。
如果說長篇小說是大森林,中篇小說是大樹,那么短篇小說是什么呢?是呈現(xiàn)大樹年輪的一段橫截面?不,我不這樣認為。是大樹上的一根枝丫?不。是大樹一根枝丫上的一個鳥巢?不。是大樹一根枝丫上的一個鳥巢里的一只鳥?不。是大樹一根枝丫上的一個鳥巢里的一只鳥的鳴叫?這個說法差不多,但還差那么一點意思。短篇小說是,大樹一根枝丫上的一個鳥巢里一只鳥在清晨的第一聲鳴叫。
這一聲鳴叫,是“月出驚山鳥”,是“恨別鳥驚心”,是“世事滄桑話鳴鳥”。這一聲鳴叫同樣回響在《白象似的群山》《大淖紀事》《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中。
短篇小說就是詩。
2
如果詩是一條道路,它的盡頭在哪里?
如果小說是一條道路,它的盡頭又在哪里?
夜色溫柔,我走在小徑分岔的花園里,想起博爾赫斯,既是小說家又詩人的那位盲者,當他走在這兩條道上,內(nèi)心會不會分岔?
作為作家中的作家,詩人中的詩人,博爾赫斯為什么沒有迷路呢?通過他,我好像找到了詩與小說的盡頭。詩的盡頭是小說,小說的盡頭是詩,它們在某一個地方對上了暗號,抵達了彼此,然而,又必定會在某一個地方分道揚鑣,直到再次交匯,如此周而復(fù)始,糾纏出一幅紛繁的文學地圖。
3
像雞蛋看不起鴨蛋,鴨蛋看不起鵝蛋,文學界的某些人也存在著文體歧視。寫劇本的看不起寫小說的,寫小說的看不起寫報告文學的,寫報告文學的看不起寫散文的,寫散文的看不起寫詩的,寫詩的看不起寫劇本的……我還聽過一個段子,說是一個小說家很自大,他對一位詩人說,哎呀,我不行,我是寫小說的,你是寫小詩的。弄得詩人很憤怒,我們知道“憤怒出詩人”,但真不應(yīng)該讓詩人有如此的憤怒。在我看來,所有寫作者,都應(yīng)該是一個潛在的詩人,有一顆潛在的詩心;所有的文本,都應(yīng)該充滿著詩性,彌漫著詩意。
4
日常不好寫,無論是詩還是小說。
偏偏普通人的生活,多是日常。
中國詩人是很善于寫日常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薄爸?,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些關(guān)于日常的、看似樸素的表達,內(nèi)里是情感的暗流涌動,往往讓人讀后渾身戰(zhàn)栗。
而我們的敘事文學傳統(tǒng)中,似乎更熱衷于寫神仙鬼怪、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直到《紅樓夢》《儒林外史》《金瓶梅》等出現(xiàn),才有了更多對俗世日常的觀照。
對詩與小說來說,日常是繞不過去的。“從俗世中來,到靈魂中去。”是詩和小說共同的使命。
5
曾經(jīng)寫過十年詩,這當中很多首詩是寫給母親的。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些句子:
一陣風吹滅火苗
吹滅你 風雪夜
我貧苦的母親
你怎樣摸黑到天明
——《想起油燈》(《詩刊》1993年第3期)
在詩歌中,母親的形象是鮮明而穩(wěn)定的,我的心是貼著母親的,但我從沒有寫過一首詩獻給父親,即便在一首短詩里出現(xiàn)了父親這個角色,父親的形象也是模糊的,甚至帶有一點隱約的質(zhì)疑:
到夜里 砍柴燒炭的父
走上山尖
甩出月亮的大斧
木屑滿天
夜半 嵐走來
藍衣裳的嵐
閃閃發(fā)光
給父送去水和飯
這些 都被村里人看見
嵐是個狐精
村人想捉又不敢
只有娘 有月的晚上
就頭暈
像落滿星光的水井
——《嵐》(《詩歌報月刊》1998年第7期)
奇怪的是,自2005年我開始學習寫小說起,到目前為止,也發(fā)表了一百多篇中短篇小說,這些小說中,很少出現(xiàn)母親的形象,反倒是寫了很多個父親,有的干脆以父親入題,如《去往古代的父親》和《紙上的父親》。在這些小說中,我以審視、懷疑、疏離的視角虛構(gòu)了一個父親。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也許,母親是天生屬于詩的,而父親更方便成為小說人物。這讓我想起若昂的《河的第三條岸》和舒爾茨的《蟑螂》,在他們的筆下,“父親”是被自我流放的,父親是禿鷲,是蟑螂,他們對“父親”下手更狠。這么一比較,我就對自己的行為釋然了。
6
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寫的是一個準女婿,去看望他未來的岳父,岳父在醫(yī)院病床上,已經(jīng)處于彌留之際,見到女婿后,他似乎清醒過來,要求與準女婿單獨待一會兒,隨后,他向這個準女婿說了一個秘密。事關(guān)人命,準女婿決定去探尋這個秘密的真?zhèn)?,結(jié)果,他也不知道岳父說的是真相還是幻覺。小說寫好了,久久找不到一個合適的題目,有一天讀詩,突然找到了——《像一場最高虛構(gòu)的雪》。
雪適合入詩,也適合入小說。我有個發(fā)現(xiàn),凡以雪入小說的,便近乎詩。在《乞力馬扎羅的雪》中:“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常年積雪的高山。據(jù)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痹凇堆﹪防铮骸按┻^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疖囋谛盘査巴A讼聛?。”小說家并沒有對上面的句子做出分行,但讀者的腳步會自動為之分行,走進這樣的雪里,就是走進了詩。
7
在將來,詩和小說會消亡嗎?如果會,誰消亡得更快?
人工智能不斷迭代進化的表現(xiàn),讓詩人和小說家們很是不安。狼來了,狼來了,才喊了沒幾年,似乎就已經(jīng)聽到了那只狼在不遠處嚎叫了。
其實,在人工智能沒有大面積發(fā)展之前,“小說將死”的說法就出現(xiàn)了。馬原說過,小說是遲早要進入博物館的東西。但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如今DeepSeek學得最像的反而是詩歌,對于小說,它暫時學得還不夠像。不管是像或者不像,只要人工智能不是人,那么它就不能取代詩人或小說家。機器沒有痛感,沒有恐懼,也不會焦慮與思念,而人有很多的痛苦、恐懼、焦慮、思念,正是有了這么多痛與憂,喜與樂,才有了表達的需要,也才有了詩與小說,因此,機器不能完全成為真正的詩人或小說家,這一點我堅信不移。
但小說是否會消亡,我覺得很有可能,也許,將來有一天,小說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比如是以聲光電等影像的綜合性、集納式來呈現(xiàn),它甚至不是由一個人來創(chuàng)作,而是由一群人和一個智能社區(qū)來進行創(chuàng)作,人類對故事的需要可能不會消失,但小說可能會死。
詩歌是不會消亡的,這一點我同樣堅信不移。因為詩的呈現(xiàn),是牢牢綁定在語言文字之上的,它不需要以另外的形式存在。詩是語言的寺廟。語言在,詩就在。使詩歌消亡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語言消亡,而語言消亡,人類自身恐怕也就不存在了。
詩與人類同在。這么想著時,我真替詩人們自豪。
余同友,“70后”,祖籍安徽潛山,生于石臺,現(xiàn)居合肥。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十月》《長江文藝》等。曾獲第三屆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中篇小說獎、首屆澎湃新聞非虛構(gòu)寫作大賽特等獎、安徽文學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親》《斗貓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