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小說語言有救了

如果把讀小說理解為讀故事，那么寫小說就是寫故事了，可小說家汪曾祺不這么看，他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哲學家海德格爾說得更極端，“小說的本質是語言”。

其實也不難理解，是語言把讀者帶到小說里去的，語言是通往故事的橋梁，也是小說路上的導游，故事怎么講，講出來的故事是什么面貌，完全靠小說語言排列組合，前后勾連。翻開小說，如果講故事的白話文像白開水，寡淡無味，有氣無力，誰還愿意往下看，很多時候讀者對小說的不滿和拒絕往往不是故事，而是語言。這是我自己寫小說后悟出來的。

小時候我讀過的課本上，沒有詩，也沒有散文，更沒有小說，書里全是標語口號，大批判語言。我一度不想上學，覺得那些文字沒意思，后來偷偷地讀了些《三俠五義》《水滸傳》《敵后武工隊》之類的“毒草”小說，發現文字竟然能編排出讓人神魂顛倒的故事，尤其是“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上下句工整對仗，吊人胃口，忍不住要往下看。此后上學讀書的最大樂趣就是找小說看，《三國演義》一開頭，“詩曰：紛紛五代亂離間，一旦云開復見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車書萬里舊江山”，話本小說《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結尾是“有詩為證：恩愛夫妻雖到頭，妻還作妾亦堪羞，殃祥果報無虛謬，咫尺青天莫遠求。”中國古典小說中幾乎從頭到尾不停地穿插著“詩曰”“有詩云”，少年的我扛著腦袋呆想，小說里弄那么多詩干什么，難不成小說是從詩里長出來的？長大后明白了，世上最早的文體是詩，《詩經》里的《氓》《蒹葭》，還有漢樂府《孔雀東南飛》，講的就是故事，且是愛情故事；到唐詩宋詞，尤其是婉約詞，一首詩詞中的悲情故事能橫穿好幾十年，比如陸游的《釵頭鳳·紅酥手》、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如果上述理解不算武斷的話，詩就是濃縮的小說，故事真空包裝一下就成了詩。我年輕時讀不懂《紅樓夢》，但把章回引子詩和十二釵正副冊的賦詩全背了下來，那里面的詩寫得美，寫得鬼，前后押韻，讀起來爽口，像嚼了口香糖，又像剛喝了好酒，回味無窮，十七歲的我固執地認定，如果沒有那么多詩，《紅樓夢》是不值得讀的。

全民文學熱的年頭，大學里文學熱得冒煙，我們師大的“江南詩社”很有名，校園里浪漫而短命的愛情差不多都被寫詩的同學分包了，寫小說的同學只有靠在稿紙上捏造愛情自我陶醉。大學里我寫小說是因為喜歡故事，我三舅在鄉下是個說書的，一肚子故事，那時候窮，說完書不給錢，但主家會殺一只雞犒勞，聽書的鄉鄰還不停地給他發煙，我想長大后也背個牛皮鼓，走村串街去說書，最起碼有雞吃。“三言二拍”是話本小說，也是說書人的腳本，故事好到在茶樓酒肆能換到錢。我在中文系里偷偷寫了好幾年小說，故事沒賣到一分錢，還耗去了不少買稿紙的錢。畢業前自我反思：故事不精彩，有可能是語言沒《水滸傳》《三國演義》有味道；我三舅說書聲情并茂，語言俏皮活絡，我的小說壓根就做不到。

出了校門，我對自己的小說下了一個最后的結論：語言沒弄好，所以故事才沒講好。其實這是小說的兩個問題，扯成因果關系比較勉強，但當時我就是這么認死理的。

所以，我要寫小說先得把語言搞定，其次才是故事和立意。學了外國文學，特別是西方現代派文學，小說趣味似乎在一晚上就變了，章回小說是不能寫了，做不了古詩詞，關鍵是學不來活色生香的話本語言，民國后的白話小說沒了“且聽下回分解”，也沒了古詩詞，新時期文學前的那些年，除少數小說中少許的鄉土氣息，甚至連新聞語言、公文語言都敢在小說中橫行無忌了。告別章回小說，我們的小說敘事越來越糟糕，小說語言大踏步倒退，既沒有傳統小說的韻味，又沒有現代小說的意味。

語言問題怎么辦呢？

我參加工作后自費訂閱的第一本刊物是《星星》詩刊，刊物薄薄的，瘦長狹窄的32開本，好像是每本兩角六，也許是三角六。記得我到郵局訂一年刊物，往柜臺里遞去一張五塊的鈔票，還找回了好幾張零錢。訂《星星》詩刊，是我要到新詩里尋找小說敘事的新感覺，體驗和領悟現代詩修辭，全面改造小說敘事語言。這差不多是一次與時代同步的敘事覺醒。我在大學里最先迷戀王蒙的小說，如《夜的眼》《春之聲》《蝴蝶》等。第一感覺是，小說語言跟以前看過的完全不一樣，不一樣在哪里，說不清，反正是語言很扎人，很抓人。老師說這是意識流小說。后來讀到莫言的《紅高粱》《透明的紅蘿卜》，很震驚，震驚的還是語言，而不是故事，沒想到小說語言可以如此信馬由韁、不講規矩地跟著感覺走，像是內心里的妄想，酒喝多了后的夢話，完全是破壞性的語言，看了過癮，緊接著上癮。錢鐘書小說《圍城》沉默了好幾十年，遇上新時期現代派文學的風口，剎那間紅遍天下，不少論者冠以黑色幽默，實則是他的通感、隱喻、象征、異質比喻等技術手段在中國小說敘事中從沒用過，也沒見過。后來我學西方20世紀文論后，了解到王蒙、莫言、錢鐘書他們小說語言的一個顯著特質，就是“陌生化”，他們寫出了屬于中國小說的“陌生化”。俄國形式主義說“藝術的本質是陌生化”，小說里的“陌生化”指的不是故事，而是講故事的形式，這個形式首先是語言。雅各布森組建“莫斯科語言學派”，什克洛夫斯基在圣彼得堡大學成立了“詩歌語言研究會”，他們研究的是詩歌語言，探索的是文學本質，形式主義學派研究成果直接移植到歐美小說的敘事實踐中，小說不再是還原和模仿生活，而是要通過語言形式感受和體驗一種全新的、陌生的生活。這就是王蒙、莫言、錢鐘書帶給中國文學陌生的新氣象，我以為，最主要的是帶來了小說語言新氣象。往上溯源，他們的語言新氣象大抵都是從詩歌和詩學理論那里繁衍出來的小說技術。

新時期最早的那批先鋒作家馬原、孫甘露、呂新、紅柯等，他們原來都是寫詩的。好多朋友也說我寫過詩，實話實說，除了大學寫作課布置的寫詩作業，我真的沒寫過詩。但我讀過詩，抄過詩，背過詩，還有一幫寫詩的朋友。我讀《星星》詩刊，買每年新詩年度選本。前后我摘抄過兩大本，抄的大多是詩句，是自認為對改造小說語言有用的詩句。為了訓練小說語言，我讀研期間寫了兩年多現代派小說，比如《推敲房間》《miss紋失蹤以及那一年發生的其他事件》《懸空飛行》等近二十萬字的實驗小說，這些小說語言被一些評論家稱作“詩化語言”，其實就是借用了詩歌修辭與技術的小說語言。隨手摘一兩個例子，“父親死后，故鄉就開始下雪了。大雪掩埋了所有的道路、河流、歌聲以及歷史的面貌，在寂靜無聲的雪夜，我家的黃狗偶爾叫一聲，聲音將凍僵的夜空撕開一道裂口。天亮了，剩余的村民倚在門邊眺望一九六〇年冬天過后的歲月，他們默默地活在寧靜而飄雪的日子里。”“一些屬于未來的故事真實而不可思議地打破了父親們沉睡了整整一個季節的構思。所有的情節像土地一樣無法抗拒。荷子在結婚前一天走了。父親看到屋外的天空異常清晰，一種如夢初醒的情感一直持續到夏天。”這些句子里的意象與細節顯然是受到了詩歌技術的強力滲透。即將出版的小說集《推敲房間——許春樵小說實驗文本》算是對那一段讀詩寫小說時光的懷念與感動。我后來的小說敘事語言歷經不斷實驗、訓練和選擇，最終定型，是我讀詩、抄詩、背詩結下的果實。2022年我在南京參加“揚子江國際文化周”，現場聆聽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朗誦到“石頭為什么不死/因為它死一樣地活著”，我竟情不自禁地渾身顫抖了起來；還有當年讀北島“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里/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海子的“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最后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讀得我心驚肉跳、血脈僨張。這些年在小說講座或改稿會現場，我常說寫小說要向詩歌學習，語言的穿透力、殺傷力、感染力怎么來，到詩歌樹林里真心誠意地多走幾個來回，那力道自然就有了。這是對他人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世紀之交，先鋒小說在中國整體性沒落，刊物和作家大多換了套路，我在先鋒小說潮流中不過是個試水的游客，轉身比較容易，到文學院做專業作家，回到現實主義小說的路上，也是順理成章的選擇。后來我在一篇訪談中曾說過，新時期先鋒小說當時并不具備思想資源與社會事實的現代性，但對中國小說的敘事做出了革命性的巨大貢獻，這個貢獻就是現代詩學及現代詩歌修辭對傳統中國小說語言實施了全面的改造。

中國小說的白描、直抒胸臆、情景交融、賦比興之類的敘事技術，更多是外在的、客觀的、直白的抒寫。雖然王國維提過詩詞中的“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但小說中語言描寫基本上都是“無我之境”，寫景、寫人、寫事，沒有內心體驗，沒有情感過濾，沒有個性化表達；現代詩的陌生化是“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我以為，詩歌對小說的功勞在于，解決了小說語言由外向內的敘事轉型，確立了小說語言的陌生化方向，使小說更接近于藝術本質。至少詩歌對我的小說發揮過這樣的作用。

故事回到了現實主義的路上，小說語言卻回不去了，傳統的白話文行不通了，五四后的白話小說語言走了一條向下滑行的路子，又逢先鋒敘事全線退潮，得想辦法另辟蹊徑。在經歷傳統白話文和先鋒敘事的嘗試后，我從長篇小說《放下武器》開始，將傳統敘事與現代敘事混合，探索并確立了個人化的后現代主義敘事語言模式。傳統小說語言的優勢在于通俗易懂，而現代小說敘事來源于現代主義詩歌的修辭，是被個人情感過濾與內心體驗過的語言，這兩者兼容混搭，小說的敘事張力和講故事效率就會發生深刻變化。“初夏的陽光中庸而乏味，鴛鴦火鍋里的紅白兩湯勢不兩立地翻滾著，他看到窗外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假山的空洞里流淌著莫名其妙的泉水。”“已近中午，五里井灰褐色煤煙在灰褐色屋頂上空反復渲染。煤煙和屋頂下面是瑣碎的鍋碗瓢盆的聲音，那時候，五里井正在做午飯。妻子自欠下債務后，她的頭發在這個春天變本加厲地白了，唉聲嘆氣的聲音在廚房和臥室之間來回穿插。”這些是長篇小說《下一站不下》中的片段，講一個大眾化的婚姻愛情故事，寫景、寫人、寫事的語言經過了深度的情感過濾和內心體驗，自以為與傳統和現代敘事都做了切割。

情感過濾和內心體驗過的語言就是詩的語言，至少是借助了詩歌的修辭技術的語言。詩歌就像我小說的影子，一路糾纏不休，同生共死。

許春樵，安徽省文聯副主席，第六屆安徽省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著有長篇小說《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樓》《屋頂上空的愛情》《下一站不下》，中短篇小說集《謎語》《一網無魚》《城里的月光》《生活不可告人》《月光粉碎》，散文集《重歸書齋》《麥田里的春天》《少年的河》“許春樵男人系列四部曲”等二十余種500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