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小說寫作的理想說,一句話該有一句話的必要和效果。若是可有可無的話,就不必寫。要判定某一句話是否可有可無,不妨就從必要和效果著眼。不必要的,不增加什么效果的,就是可有可無的話;非有不可的,能夠增加效果的,就是決不該漏掉的話。
《孔乙己》前一部分是平敘;就是小伙計敘說關于孔乙己的所見所聞,是綜合了平時的經驗來敘說的,并非敘說某時某天的所見所聞,其間沒有時間的關系。后一部分是直敘;就是小伙計敘說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結賬,引起掌柜和酒客關于孔乙已的談論,將近初冬,孔乙已忽然來喝酒了,受了旁人的一陣讓笑,年關和第二年的端午掌柜看賬,都提到了孔乙己,這些都是敘說某時某天的所見所聞,其間有時間的關系。從平敘轉到直敘,插入前面提出的那句話,一方面把以前的平敘總結一下(那句話本身也還是平敘),一方面又給前后兩部分立一個明顯的界限。
那句話的上半句“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和前面“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的話相應,而且補充了前面的話的意思。孔乙己所以引起小伙計的興味,把他敘說出來,無非因為他“這樣的使人快活”,讓小伙計自己“可以笑幾聲”而已;否則再也不會記得他了。作者寫孔乙己,當然不是為了“使人快活”,引人“笑幾聲”;他在篇幅的背后蘊藏著深刻的批判和無限的同情。可是從作為敘說者的小伙計看來,孔乙己只是一件可以取笑的引人發笑的資料。就在這一層上,也暗示出作者的批判和同情。
那句話的下半句“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見得別人從孔乙已得到快活,不過是偶然的湊趣,并非必不可缺少的事。既非必不可缺少的事,豈不是孔乙己這個人物就在“使人快活”
這一點上,也只是無關重要的嗎?豈不是他的存在與不存在對于別人都毫無關系的嗎?于是,后一部分用孔乙己所欠的酒賬來作線索,有了確切的根據,成了自然的聯系。掌柜幾次的記起孔乙己,提到孔乙己,都只為他有欠賬,并不為他能夠“使人快活”(雖然他到店來喝酒的時候又不免取笑他一番)。若不在粉板上掛了賬,孔乙己不在面前的時候,掌柜是決不會想到孔乙已的。不幸的人在一般人心里這樣的沒有地位,這意思從插在前后兩部分中間的那句話傳達出來。讀者若能細心體味,自然可以理會。
再說那句話里的“別人”,當然包括小伙計自己在內;而且自指的成分比兼指他人的成分多。小伙計因孔乙己“這樣的使人快活”,對他感到興味;雖然感到興味,可是不一定需要他。“別人也便這么過”,意即“我也便這么過”,無異自敘的口氣。假如認為自敘的口氣,就與前面所說“專管溫酒”是“一種無聊職務”,在店里任事“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有些單調,有些無聊”等話相應。“也便這么過”,換句話說,就是耐著單調和無聊,還是每天站在柜臺里溫酒而已。這話里透露著深深的寂寞之感。它與末后掌柜取下粉板來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的寂寞情景相配合,它與篇中凡孔乙己引人哄笑的情節骨子里都蘊蓄著人生的寂寞相配合,構成了全篇的寂寞的空氣。
有些人說語體文沒有什么講頭。像這里所提出的《孔乙己》中那句話,簡單明白,當然更沒有什么講頭。殊不知如果把那句話輕易滑過,就會毫無所得。要細心研讀,才有以上幾層意思可說(而且未必就此說盡)。從這幾層意思看,就會明白那句插進去的話并不是可有可無的,它在結構上是必要的,在作用上是能夠增加效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