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中,豐子愷隨浙江大學一路顛簸,于1940年2月來到黔北重鎮遵義才稍事安頓。豐先生素喜暢游天下勝景,并寫游記。然1941年舊歷新年人日,豐先生與浙大諸友有子午山之游,歷五日,無論是豐先生還是他人,都鮮有文字記錄,《子午山紀游冊》正可彌補這段缺失。
子午山位于遵義縣城東八十里,山環水繞,風景清麗,這里葬有清代三位西南大儒鄭珍、莫友芝、黎庶昌。其實子午山是統稱,三先生葬地分別在子午山、青田山與漁塘(地名),相距不遠,呈品字形,山川靈秀,墓宇相望,流風余韻。“溪水之上有此幾大學人之墓與山川相輝,洵人間之奇跡也”(凌惕安《遵義夷牢溪謁墓記》)。“凡邑之人士,后生學子,皆知仰三先生之學之行,至省外之賢士大夫,其敬崇且有過之者。”因山匪作亂、軍閥混戰等緣故,墓廬凋敝,林木盜伐,人跡罕至,斯文淹沒。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地方稍靖,特別是詩人曹纕蘅出掌貴州民政廳廳長,對三先生學行素來仰慕,特令保護,并規定遵義地方職官在鄭珍生日,即每年舊歷三月初十,親往致祭,漸成定制。此外,他還倡議在子午山廣植梅樹千株,增益風景,三先生埋骨之處,遂成士人仰慕游賞之地。
1941年2月2日(正月初七)到2月6日,五天時間,豐子愷與樂清李瑜(子瑾)、武進馮勵青、長沙羅展(巴山)等名士在遵義名宿趙愷(乃康)帶領及鄉賢胡忠相(獻之)老人熱情接待下,暢游子午山及附近名勝古跡,拜謁先賢,尋幽訪勝,流連山水,吟詩作畫,其樂無窮。
是年人日,“天色晴明和暖,似清明節候”,豐先生一行乘羅巴山聯系的勘路局汽車,開始了行程。時值垂柳抽芽,紅梅盛開,清香泛溢,春意漸顯。大家徜徉其間,一天困乏頓覺消散。晚間開宴,胡先生獻出美酒,觥籌交錯,感慨人生。席間,不善作詩的主人也詩興大發,留下了其人生唯一一首詩:“人間已是傳三絕,座上于今稱二難。一自莼齋推鄭莫,頻教躡屐向林巒。”是夜,宿胡家莊。
接下來幾天,大家同出拜謁三先生墓,尋訪禹門、節孝等古剎名寺,訪談三先生遺族,都受到熱情接待。節孝寺住持知曉豐先生早年皈依佛門,是弘一大師弟子,特奉出上等美茶、素食,請豐先生為寺廟留下墨寶。李瑜《節孝寺觀子愷君畫佛》詩中有“何勞塵外訪,畫里見維摩”句。趙愷詩中有“凝神落筆心皈依,手中有佛口牟尼。一筆一佛佛生暉,百八筆聲皆慈悲”句,詩后有跋“先生畫佛每一筆一呼佛,百八筆而佛成,此獨有之奇也”。
豐先生素有尋幽記勝的雅興,唯此次清游沒有寫成游記,甚為遺憾。想來原因,一是課忙,二是忙于整理編輯畫集。豐子愷在浙大除教“藝術欣賞”課外,這年新開了“現代文學習作”課。據豐一吟回憶,其父教課非常認真,學生作文,他篇篇批改,連標點都不放過,文末的批語往往有數十字乃至百余字。1941年秋,豐子愷在浙大升為副教授。其間,豐先生除授課外,還忙于編輯自己的畫集。他戰前的畫作大都毀于戰火,戰時遷徙不定,一路顛簸,一直沒有機會整理。現在生活稍穩,他即開始全面梳理、重繪自己的畫作。這是一項煩瑣的工作,“埋頭三十八天……共得四百二十四幅”,豐子愷將這些畫編為六冊,分別是《古詩新畫》《兒童相》《學生相》《民間相》《都市相》《戰時相》。豐先生自己也說,“七零八落的舊畫集也因炮火的摧殘而變成了一部有系統的新畫集”。因戰時出版困難,直到抗戰勝利,畫集方由開明書店印行。
《子午山紀游冊》于1942年5月由遵義孤兒所附設的印刷廠用戰時地方所產土紙石印出版,線裝,開本宏闊,三十六頁。赭青色封面,著名書法家、時任教于浙大文學系的酈承銓(衡叔)先生題簽,趙愷題扉頁,篆書。書前有浙大文學系教授王煥鑣序,王因病未能同行,只得閱圖讀詩,臥游山水,補寫序言,以了其憾。趙愷作《辛巳人日往謁鄭莫黎三先生墓記》長文以記游程,李瑜、馮勵青、羅巴山等皆有詩詞以記游,書末由李瑜作跋。
“名流薈聚尋古跡,子愷作畫噪士林。”書中最大的亮點就是豐子愷的十三幅繪畫作品。我把這十三幅作品分作三類。第一類是鄭、莫、黎三先生畫像,三先生均為半身像,神態安詳,目光睿智,盡顯大儒風范,配以趙愷的人物像傳,文獻價值自不待言。第二類是三先生墓景、節孝寺實景圖及昔日鄭珍為父母所建墓堂望山堂遺址的想象圖。昔日望山堂樓宇連堂,規模宏大,在主建筑望山堂左右,環有巢經巢、烏桕軒、柑廊、米樓等,“凡名一室,呼一地,皆有取意”。趙愷回憶,“堂前有梅峐,中為團湖,雜植花木,守山終焉”。鄭珍在此守墓三十年,婉拒朝廷聘征,埋首著書、授學。當年有邑中好學少年欽慕先生之學,負笈于此,從先生游,弦歌瑯瑯,盛極一時。惜全部構筑毀于戰亂,只有遺跡可尋。在趙老先生的指點和回憶下,豐先生才繪下了這幅鄭珍讀書勝景圖。第三類就是借朋友詩句為題所畫的“詩畫圖”,共五幅,詩畫相契,極具清游雅趣。畫中題跋,言簡而意豐,也是豐先生吐納心胸、遠寄詩思的真實表現。如二十四頁背面圖:“坐久意未厭,卅年早春游子午山,謁鄭墓主(?)黎氏,破曉攜勵青兄坐禹門寺前,與山水默契良久,歸即用勵青兄詩句作此。子愷。”二十七頁背面圖:“湛湛江水兮上有楓,極目千里兮傷春心。卅年早春游子午山,道經清神橋,憑欄遠眺,欣慨交心,歸作此圖。子愷。”二十九頁正面圖:“一彎綠水山百轉,門前一笑獅象迎。卅年人日游子午山,訪胡獻之老丈之山莊,即圖其景,借趙乃康老丈詩句為題。子愷。”三十三頁背面圖:“柳待春回綠未生,子午山記游借題李子瑾兄詩句。子愷。”三十五頁正面圖:“折取一枝城里去,教人知道是春來。卅年人日同游子午山,歸途見巴山兄之車載紅梅一枝,即得此圖。子愷并記。”
《子午山紀游冊》是一本經眾籌方得以面世的詩文佳作,既弘揚鄭、莫、黎三先生之學行成就,又凸顯胡獻之、趙愷等時賢的嘉德厚愛。書稿在辛巳(1941)夏即已編好,因缺乏資金,擱置一年,直到第二年五月,在劉千俊、盧濯清、劉慕曾等師友熱心資助下,方才得以印刷出版。
《子午山紀游冊》版權頁上編輯者一欄寫有三人姓名,趙乃康(趙愷)、豐子愷、李瑜。書成之次月,七十三歲的趙愷便撒手人寰;豐子愷也在是年秋應老友陳之佛邀請,整裝北上,到重慶沙坪壩任教于國立藝專;李瑜早有遠赴西楚的計劃,不知當時是否成行。戰亂中,人如浮萍,聚散無常。
因地處西南僻隅,加之戰時交通閉塞,此書流傳不廣,極為罕見。寒齋所藏乃余淘于舊書肆,為重慶市文史館原館長、著名收藏家方鎮華先生舊藏。畫冊保護極佳,平整如新,書頁沒有一處折角,書中多處鈐有“方氏硯香閣藏”“方鎮華印”等印章。十年前,海上藏書家韋泱蒞渝,余托其攜書訪豐一吟先生,并請簽名題字,為此書增一段雅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