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二那一年,在春夏之交的時節,埋頭埋腦做作業和應付考試之際,沒有談戀愛,卻寫了一篇關于愛情小說的評論,題為《看〈星星·月亮·太陽〉》,在《盤古》雜志發表,洋洋六千五百字。作者徐速把一男三女的愛情寫得“崇高無邪”,我幻覺自己是個文學批評家,東征西引一些文學作品做比較,對小說的內容和技巧加以評論,褒貶都有。徐速先生器量大,把拙作轉載于其主編的《當代文藝》。應付考試期間,為什么還費時費力寫這篇長文章,用紙上談兵的戀愛觀來看《星星·月亮·太陽》,堂皇的理由是:“當時我有感于香港的文學,是好是壞,都甚少得到注意和評論,于是毅然寫作本文。”
1969年大學畢業后,留學美國,1976年回港,在母校香港中文大學教書。我經常參與本港的文學文化活動,而關注本土是當年知識分子的一個重要理念。幾年后,香港回歸祖國成為一大議題:香港的過去有什么文化表現,未來的歲月又會如何?內地的學者對香港也十分關心,十分有興趣研究:這個即將回到母親懷抱的孩子,生長出落得什么樣子,“香港學”由此興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上半期,我發表為數可觀的文章,對香港文學的本質和現象從各個角度加以探討,從而有1985年春夏之間《香港文學初探》(以下簡稱《初探》)的出版。
《初探》是首部論述香港文學的專著,引起港內港外很多人注目,好評甚多,也有表示不滿的。1987年,北京的友誼出版公司推出內地版,內容與港版全同;1988年,港版第二次印刷。論者對我主張的“多論作品,少貼標簽”,對我的“正視通俗文學的態度”,對我將香港作家分為四大類別,對我通過本書“徹底否定了‘香港是文化沙漠’的說法”,對我“靈活”“精彩”的、宏觀微觀兼備的析評手法,予以肯定和鼓勵。2005年,內地中山大學中文系研究香港文學的王劍叢教授這樣回憶:“1986年我托友人從香港買了黃維樑博士的《香港文學初探》,翻開來一看,我如獲至寶”,此書讓讀者“清晰地看到了香港文學的基本狀貌”,“對一個開始香港文學研究者來說,非常重要。它就像一幅指路圖,也是一本入門書,我是放在身邊隨時翻閱的”。研撰成果獲好評,我深感欣慰,引述之,為自己“貼金”,其實也是為香港文學文化“貼金”。那句通過本書“徹底否定了‘香港是文化沙漠’的說法”不無夸飾之處,我讀來卻實在感動。
“香港文學的基本狀貌”究竟怎樣?我在《初探》一書和后來的相關論著中有這樣的描述:香港文學百多年來不斷演化,形成了古今兼攝、中外并蓄、雅俗共賞的特色。便捷普及的專欄雜文、精致高華的學者散文、創意豐盈的現代小說、風雅傳承的舊體詩詞、瑰奇多姿的現代詩、益智多趣的兒童文學、天空海闊的旅游文學、異彩紛呈廣受歡迎的武俠科幻言情小說,如此活潑紛繁,加上嚴肅從事的古今中外兼顧的文學研究,再加上香港在文學交流中的重要貢獻,總括起來可說明香港文學的主要特色和成就。
文學是人生社會的大寶藏,我數十年來東觀西望,東尋西挖,興趣盎然,收獲豐盈。如要歸納我的文學研究重點,則有三個:香港文學研究、余光中研究、《文心雕龍》研究。學界同道有厚愛稱譽我的,說我為港學奠基、為余學奠基、為新龍學奠基。我非唯精唯一專注港學,《初探》之后,仍然關注香港文學的活潑紛繁。看到新人新作迭出,禁不住津津樂道于作家作品的種種美善,一本一本的評論文集因而先后面世,合共四本:1996年的《香港文學再探》(簡稱《再探》)、2004年的《期待文學強人:大陸臺灣香港文學評論集》(簡稱《期待》,全書二十六萬字,關于香港文學的有十三萬字,即占了一半的篇幅)、2018年的《活潑紛繁:香港文學評論集》、2021年的《海上生明月:談金庸與胡菊人》。此外,2024年的《當代文學自由談》中有九篇文章講的是香港的文學創作、文學研究和文學交流。數十年來經我詳論或點評的作家,包括許地山、司馬長風、徐速、林以亮、金庸、劉以鬯、饒宗頤、曾敏之、蘇文擢、余光中、倪匡、戴天、犁青、林燕妮、林曼叔、西西、也斯、吳康民、胡菊人、金耀基、梁錫華、蔣蕓、小思、阿濃、林行止、陳耀南、董橋、岑逸飛、黃國彬、潘銘燊、亦舒、彥火、陳浩泉、黃坤堯、西茜凰、陳德錦、王良和、胡燕青、陳煒舜……難計其數,無論如何點兵點將,都是點不完的。
百多年來香港文學活潑紛繁、包羅萬象,資料要整理,作品要析評,歷史要編修,非少數人所能成功,單靠一人更難如登天。幸好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來,研究香港文學的香港內外學者人數增多,成果日豐,我在本書的《香港文學概述》一文中對此已有介紹。
2025年春夏之間,拙著《香港文學通論》出版。新書名為“通論”,因為一如既往,我希望所有的論述都力求客觀中肯,力求通情達理。用“通論”一詞,還因為書中有一長文名為《香港文學概述》,新寫成的,對香港文學的概括雖然簡略,卻是一個通盤的考察。本書內容分為五輯,書稿的先后次序是:一、概述和研究方法;二、新詩和舊體詩;三、專欄雜文和學者散文;四、小說:“高雅”和“通俗”;五、敘事和抒情。另外有附錄一小輯。
原定第五輯的文章比較輕松,比較“接地氣”:我記述金庸如何在大學校園與眾多教授談笑風生,如舌戰群儒,如高手過招;我建議香港作家如何為香港“搶游客”助力;我語帶譏諷描繪香港文學的一幅“錢景”;我掃描香港和外地學者作家如何歡愉交流。本書的編輯先生認為把第五輯移前成為第一輯比較好,因為這樣讀者會開卷“有趣”,跟著“有益”地讀下去。我從善如流,乃有目前的輯次先后。文學的功能,歸根結底,不外是讀來感到有益和有趣。活潑紛繁的香港文學兼具這兩大功能。我論述香港文學,也希望把文章寫得有益和有趣:書中高頭講章和輕松小品并存。
首部論著《香港文學初探》(內含《看〈星星·月亮·太陽〉》一文)出版至今剛好四十年,《初探》以及其后的《再探》、《期待》諸書都絕版多年,其中的一些文章不時有同道提及,他們都希望《初探》重版面世。在編輯近年論著成為《香港文學通論》一書時,我敝帚自珍起來,我從眾起來,把《初探》《再探》《期待》中若干“重頭”文章編入目前這部新書,以饗較為年輕的讀者。
《看〈星星·月亮·太陽〉》一文寫作、發表于我讀大二那一年(1967),這樣計算,我對香港文學的關懷和書寫,已將近一個甲子了。近六十年來,香港內外眾多先生女士邀稿、接受投稿、邀請在研討會發表論文、邀請出書、接受出書的請求、用心用力編輯拙作,還有從小學到研究院無數老師對我的教導,還有很多位我敬重的前輩和好友對我的敦促、指教與支持……一甲子里的高人雅士們,其大名芳名,多如天宇閃亮的星星,他們給我的啟發有如月亮的澄明,給我的支持與鼓勵更有如太陽的溫暖以至熱情。我獻上無盡的感謝。
至于這本《香港文學通論》的出版,我當然要特別感謝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資助、香港中華書局編輯部專業細致的工作,還要感謝老校長金耀基教授又一次揮毫賜題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