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長民與徐志摩的忘年交

一

1925年11月，在郭松齡反戈張作霖的戰役中，林長民不幸遇難。林長民去世后不久，徐志摩在《晨報副刊》上撰《傷雙栝老人》一文紀念，發表了林長民的書信《一封情書》并作按語。在文章中，徐志摩自稱“忘年小友”，他的悼念文不是從歌功頌德的角度來寫，而是著眼于倫常親情，感情濃烈，直抒胸臆，充滿悲惋的情緒，從中可見他與林長民不一般的友誼。

林徽因很少談到父親和徐志摩的友情，在紀念志摩的文章里，她亦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不用說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面之后便互相引為知己。”林徽因很明白地承認，她的父親和徐志摩是知己，然而一筆帶過，沒有展開。

正如徐志摩在《傷雙栝老人》中所寫，“早年在國外初識面”，他和林長民初識于英國，時間大約是1921年1月。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徐志摩回憶了他結識狄更生的經過，其實也是與林長民訂交的過程。初見是在國際聯盟協會的會議上，再次相見是在倫敦林長民的寓所。林長民有幾封致徐志摩的信，收入《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一書中，其中有一封短函，即邀請徐志摩來寓聚會。

林長民與徐志摩相識之后，一定有相見恨晚之感。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他們的人生有很多的交集，且說三點。其一，梁啟超是他們共同的朋友。林長民與梁啟超亦師亦友，林長民留學日本時結識梁任公，1912年梁任公回國后，林長民追隨其左右。徐志摩在1918年夏拜梁任公為師，當時林長民隨團訪問日本，不在國內，錯失結交之機緣。在陳學勇、于葵編注的《林長民集》一書的插圖中，尚存林長民自日本箱根寄林徽因的明信片，可以參證之。其二，梁啟超是民初研究系的領袖，在他身邊形成了一個朋友圈，其中有蔣百里、張君勱、丁文江、林長民、汪大燮、蹇季常等眾多精英人物。蔣百里是徐志摩的親戚長輩，徐在京讀書時，曾寄宿在蔣家。張君勱是徐志摩前妻張幼儀的胞兄，這些關系都為林長民和徐志摩的交往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其三，他們二人都曾在杭州、海寧學習生活，只是時間有先后。海寧是徐志摩的故鄉，林父林孝恂曾做海寧知縣，林長民亦曾隨父學習起居。相同的生活環境為他們的交往增添了天然的紐帶，書法家張宗祥是徐志摩的鄉里長輩，亦是林長民的朋友。他在《論書絕句》中曾提到他十七歲時與林長民相識于海寧州署，即如今的鹽官，據張宗祥生年推知當是1899年相識。

盡管林長民與徐志摩的交往非常密切，徐在留學歸國之后起居的松坡圖書館（石虎胡同七號）與林宅并不遠（林宅即雪池胡同雙栝廬），很可能在1923年、1924年經常造訪林府，但在現存史料中很難找到時人對二人交往的記錄，只在1924年泰戈爾訪華期間，北京的報紙曾經報道他們演出《齊德拉》的盛況，留下些許文字。比如1924年5月10日《晨報》第六版曾有一段文字：“林宗孟君須發半白，還有登臺演劇的興趣和勇氣，真算難得。父女合演，空前美談。第五幕愛神與春神諧談，林、徐的滑稽神態，有獨到處。”

雖然鮮有朋友談到他們的忘年交，但從二人的書信、詩文中，或可管窺林、徐交游的蹤跡。1926年2月4日，徐志摩在《晨報副刊》發表了林長民的《一封情書》，對于這封信，徐志摩作了如下解釋：“四年前我在康橋時，宗孟在倫敦，有一次我們說著玩，商量彼此裝假通情書。我們設想一個情節，我算是女的，一個有夫之婦，他裝男的，也是有婦之夫，在這雙方不自由的境遇下彼此虛設的通信講戀愛。好在彼此同感‘萬種風情無地著’的情調，這假惺惺未始不是一種心理學家叫做‘升華’。”

林長民在《一封情書》里記述了他早年在南京的一段歷險，表面上是寫給情人仲昭的信，其實是在回憶民國初年他被關押審訊的經歷。這封信與保存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中的林信，正可互為參證。信云：“前約意造通問，殊難著筆，何種境遇，先得構思也。昨晨忽從小小事實寫出短柬，偏用不通之英文達之，姑以奉閱，不作為前約之件。”

參讀兩信，可知互通情書完全是臆造，可以看作平時的練筆。徐志摩發表此信，以表達對林長民深切的懷念。林長民是多情之人，林白水在紀念文《哀林長民君》中說：“又多感情，遇不如意事，恒悲憤不自聊。”徐志摩亦是多情之人，故二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

可以想象，林長民的工作是起草憲法，編撰文案，與北洋軍閥各色人物周旋，政治生活頗為枯燥，與徐志摩的家常交往、促膝長談，是他極為難得的調劑放松。徐志摩亦敬佩林“清奇的相貌”“清奇的談吐”，在《傷雙栝老人》一文中，徐志摩一唱三嘆，對林長民推崇備至，加之他對林家女情有獨鐘，故林與徐的友情愈加深厚。

二

在宋春舫輯印的《林長民遺墨》中，保存有一封林長民在1923年8月31日寫給徐志摩的信，當時徐志摩祖母病逝，志摩從北戴河南歸硤石。林長民自天津南下到上海漫游，信是從上海發出的。他在上海租了房子，打算做短期的停留。林長民南下，是為躲避政局紛擾，與當年曹錕賄選案相關。他在出發前寫給林徽因的信中談及：“我既不合在北，又未必得志于南，此去只可盡量豪游，西湖、富春、莫干山，皆擬小住，歸期殊未可計。”此信見于最近出版的《林長民集》一書，寫于1923年8月16日，當時林徽因在北京。

在寫給徐志摩的信中，林長民真情流露，把自己內心隱秘的情感和盤托出：“我此來不自知究何所為，情之所系，幾一日不可留，乃駐旅館，賃新屋，皇然遷居，熙熙然安宅，若將作久計者……客中賃宅，其或為斯人供張，冀其萬一能來耶？此情感唯足下能為我下一注解，足下之外，世間決無一人能知者。”

從中可知林長民對徐之信任，也可見林長民的性格中有“感情用事”的特點，此與梁啟超對他的評價是一致的，梁啟超曾以“一朝感激意氣，遂舍身飼虎為之”挽之。

徐志摩在《〈關于林宗孟先生的情書〉附識》一文中，說到林長民的風流韻事：“宗孟在時最愛閑談風月，他一生的風流蹤跡，他差不多都對我講過。他曾經原原本本的對我演說過他的‘性戀歷史’，從少年期起直到白頭時。他算是供給我寫小說材料。我在《努力》上登過一篇《春痕》，主人翁‘逸’就是他。”《春痕》，原標題是《一個不很重要的回想》，發表于1923年2月11日的《努力》周報（第四十一期）。小說描寫了一位中國留學生與一位日本女孩之間朦朧的愛情故事。女孩名字叫“春痕”，留學生名字叫“逸”，春痕曾幫助逸補習英文，春痕生病入院，逸曾去醫院探望，然而或許緣分未到，他們終于錯過了愛情。十年之后，逸功成名就，又一次來到日本考察訪問。他特意到曾經生活過的桑抱山一帶游覽。沒想到偶遇春痕，即現在的三井夫人，青年逸不敢相信，曾經的少女春痕已經變成了粗頭亂服、身材臃腫的中年婦人，遂逃之夭夭了。

徐志摩坦陳這篇小說是由林長民提供的素材。林長民青年時期曾到日本留學，學習法政專業，1918年4月他功成名就，隨湯化龍、陳博生等一起到日本考察，這些經歷與小說主人公是吻合的。他曾留下一首舊體詩，正可與小說互為印證。詩題為《戊午五月新橋花月樓步濟武韻》，詩云：“金箋一折一回腸，墨沈長沾兩袖香。看汝垂髫今長大，不知塵世幾星霜。”

陳學勇先生在《風情萬種的詩人林長民》一文中亦曾提及。此詩說的是林長民十年后重游故地，巧遇留學時期見過的藝伎，藝伎取出從前他題贈的扇子。林長民遂作詩一首，感嘆人世滄海桑田。詩中感懷的是一名藝伎，小說中描寫的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但二者所傳達的主旨卻是相同的。

三

1925年8月，徐志摩歐游歸來，經南方返回北京。小曼在上海與王賡離婚后，來到北京與志摩重聚，公開戀愛。此時，林長民曾書贈陸小曼兩幅墨跡，見于《林長民遺墨》，可見林、徐當時交往頗多。其中有一首蘇東坡詩：“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游。更欲洞霄為隱吏，一庵閑地且相留。”附識中寫明是“贈與小曼”，時間為1925年8月。徐志摩在日記里曾提及此次交游：“頃翻看宗孟遺墨，如此靈秀，竟遭橫折，憶去年八月間（夏歷六月十七日）宗孟來，挈眉與我同游南海，風光談笑，宛在目前，而今不可復得，悵惘何可勝言。”

林長民借蘇詩抒懷，詩中的“隱吏”“閑地”表達了他退隱江湖的意向。徐志摩在《傷雙栝老人》中亦說得明白：“直到最近政態詭變，你才內省厭倦，認真想回復你書生逸士的生涯。我從最初驚訝你清奇的相貌，驚訝你更清奇的談吐，我便不阿附你從政的熱心，曾經有多少次，我諷勸你趁早回航，領導這新時期的精神，共同發現文藝的新土。”從文中可知，徐志摩曾多次諷勸林長民退出政壇：“你的鋒芒，有人說，是你一生最吃虧的所在。”但從事實行動看，林長民并未實行。梁啟超在這一點上較為明智，他在1922年即轉向學術，遠離政壇，這亦是明哲保身之舉。

晚年林長民的政治生涯并不如意。在1924年9月寫給國外讀書的女兒的信中，談到他曾遭遇軍閥的暗算：“起初預備捕我，其后改作監視，暗探跟蹤十余日，到了八月底，江浙風云緊時疑我益甚，預備殺我。不明白來捕，謀乘夜派人裝盜，入劫我家，害我性命。”當時政壇混亂，各種勢力錯綜復雜，等到馮玉祥將末代皇帝趕出紫禁城，段祺瑞復出主持召開善后會議，林長民亦復出活動。林白水在《哀林長民君》一文中，言辭最為懇切，批評他的事功心，文曰：“好為政治活動，有機會即積極向前，從來不作消極退后之想，其退后皆因失敗無可活動，非有恬淡之本懷也。”不料1925年更是多事之秋，政局震蕩，發生了很多歷史事件。

徐一士在《談林長民》一文中，也說到他親眼見到的林長民。在1914年，林長民任參政院秘書長之時，林的形象是“貌癯而氣腴，美髯飄動，益形其精神之健旺”，而到了1925年，“是時余見之，形容枯槁，呈老態，美髯卻已剃去，匪復昔年豐采矣”，此句可以說是對林長民生涯后期最直觀的描述。

林長民去世后，他的好友宋春舫廣為搜羅其書法，于1931年2月出版《林長民遺墨》。筆者曾在杭州徐志摩紀念館得羅館長慨允，捧閱此卷。在此書的扉頁，宋春舫筆意凝練地對林長民做了簡介，以赭紅色小楷印之。謹以此文作跋：“林長民字宗孟，福建閩侯人，民六段閣司法總長，主持對德宣戰甚力。生平足跡遍歐陸，重氣節，善文章，有晚近歐美政治家風度。書法秀挺剛勁，蠅頭小楷，嫵媚絕儔。乙丑冬張郭之役死于新民屯亂軍中，年四十有九。時論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