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與伍庸伯

梁漱溟的性情有幾分狂傲，自視甚高的他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但也不是完全“目中無人”。朋友當中，有不少人是他心里折服而尊敬的，而且“他們實在是各有各的價值”?！皟r值”不同，“重量”自然不同。如果硬是將他們放在一起比較，梁漱溟說，“伍庸伯先生應該是我心里最折服的人，他在我心目中的重量更無人能相比并，而我們彼此間的關系應該亦說是最親近的和相當深的”。

伍庸伯（1886—1952），名觀淇，廣東番禺人，畢業于保定軍官學校第一期。1916年，而立之年的伍庸伯毅然辭官，求學于京。1919年，新思潮逐步高漲時，伍庸伯幾乎每日前往北大旁聽。正是在這一時期，梁漱溟與伍庸伯相識。梁漱溟回憶：“我與伍先生相識于民國八年在林宰平（志鈞）先生家。那時，我正在北京大學擔任印度哲學講席，伍先生主動要林先生作介紹，意在問佛學于我。第一次見面談話，在彼此問答之間，并不投契。卻是我深覺他人的氣味好，心生敬慕，留有印象不忘。隔了許久，我自動訪他談學，才漸多往來?！?/p>

梁漱溟比伍庸伯小七歲，一個在北大授課，一個在北大旁聽，可謂身份懸殊。但兩人的交往并未受此影響。實際上，伍庸伯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博聞強識，行不茍合，在京求學一段時間后，“就出其心得者為朋友們講說”。作為主講人，伍庸伯給同鄉學友講書，所講包括《大學》《中庸》《孟子》等。1920年間，伍庸伯在西什庫夾道馮竹賢家中講學，梁漱溟也聽過兩次。伍庸伯立身行事恪守“言忠信，行篤敬”的信條，梁漱溟特別欽佩。對于伍庸伯的講學，梁漱溟日后回憶：“他原非為講書而講書的。他要走的道路既定，其他學問道路便絕口不講（亦少見評論）；為人講說時，除與《大學》相發明的古書文外，亦從不去談它?！?/p>

1921年8月，伍庸伯回廣東前，還做了梁漱溟的媒人。此前，年輕的梁漱溟一心向佛，無意于婚姻和家庭。執教北大后，人生態度漸漸轉變，對談情說愛、結婚成家也不再抵觸。一日，梁漱溟正伏案寫作，伍庸伯“忽枉顧”，表示愿將自己的妻妹黃靖賢介紹給他。當問及擇偶標準時，梁漱溟似乎毫不在意：一則不從相貌上計較；二則不從年齡大小上計較；三則不從學歷上計較（不識字亦無妨）；四則不需核對年庚八字。梁漱溟聲稱“殆無條件之可言”，卻“非盡人可妻”。他心目中“懸想得一寬厚和平之人”，又希望對方“意趣超俗”，而“魄力不足以副之，勢將與流俗捍格而自苦”，所以還要有“魄力”。面對梁漱溟的“既要”“又要”和“還要”，伍庸伯笑答：“你原說無條件，你這樣的條件又太高了。然而我要為你介紹之人卻約略有些相近?！笔悄辏谖橛共拇楹舷?，梁漱溟與黃靖賢結為連理。梁與伍在知交之外又多了一層連襟關系。

伍庸伯回到廣東以后，有意整理鄉事，如平息械斗、肅清盜匪、興辦教育等。1927年5月，梁漱溟與王平叔、黃艮庸等人抵粵，意在體察嶺南一帶是否有“民族生命的新生機”。其間，伍庸伯引導梁漱溟參觀了其主持的禺北慕德里司民團養成所。該養成所召集各鄉有品行、有知識的青年進行軍事訓練和思想教育。學員修業期滿后，返回地方建立和維持新的地方治安秩序。梁漱溟對伍庸伯此舉大為贊同，并自愿為養成所講演，前后十次，題為《鄉治十講》。其間，梁漱溟“首次明確地提出并闡述了自己的鄉治理論，主張從鄉村自治入手，改造舊中國，建立一個新中國”。

居粵期間，梁漱溟向政府提出了《請辦鄉治講習所建議書》及試辦計劃大綱，還擬定了詳盡的計劃實施步驟。之所以雄心勃勃、信心滿滿，是因為有李濟深的支持。李濟深時任廣東省政府主席兼廣東政治分會主席，是華南地區的實權派人物。遺憾的是，廣東政局很快發生重大變化，李濟深因介入蔣介石與李宗仁、白崇禧等人之間的紛爭遭到軟禁，梁漱溟在廣東試驗“鄉治”的夢想因此落空。知悉李濟深的遭遇后，還在南北各地考察的梁漱溟無意返粵，就留在了北方。

全面抗戰初期，伍庸伯繼續整理鄉間治安和教育等事務。1938年10月，廣州淪陷后，伍庸伯帶領禺北抗日民眾與敵斗爭，堅持七年之久，給了侵略者沉重打擊。而梁漱溟因為戰亂，四處奔走，或倡導鄉村建設，或發起民主同盟，或致力基礎教育，或從事講學著述。因此，兩人的交集不多。

1950年5月，李濟深邀請伍庸伯北上，共商國是。年底，伍庸伯前往北京，不久，又應梁漱溟、黃艮庸等人請求重新講學。梁漱溟稱，伍庸伯中年以后，“居恒談《大學》不去口，先后所為系統講述亦殆難以計其遍數。然平生除與人論學之書札而外，卻未嘗舉其說自著之簡篇以遺后世。尤未嘗以師道自居，因亦無門人弟子為之載記”。為此，梁漱溟曾向伍庸伯表示：“公無意著書，他日我當負責筆之于書以傳諸世人。”伍庸伯答：“你聽了，不當下切己反省，自勉力行，卻想替我傳道，何其為人之意多邪！”梁漱溟“恍然自失”，但為伍庸伯“傳道”的心愿卻從此“竊蓄”，“無時或忘”。如今，天時、地利、人和，一應俱全，機不可失。于是，梁漱溟邀請馬仰乾、陳亞三、黃艮庸、李淵庭等人編錄伍庸伯口述，“用備整理成書”。1950年12月至1951年4月，伍庸伯以《大學》為中心，在梁漱溟的寓所小銅井北屋講習修身之學十余次。數年后，梁漱溟兌現承諾，將伍庸伯口述加以整理，并配以圖表，編成《〈禮記·大學篇〉解說》。為介紹伍庸伯的學問，梁漱溟又寫了《禮記大學篇伍氏學說綜述》《禮記大學篇伍（庸伯）嚴（立三）兩家解說合印敘》等文章、著作。特別是在《禮記大學篇伍嚴兩家解說合印敘》中，梁漱溟“著力從修養功夫角度詮釋《大學》，通過總結伍庸伯、嚴立三關于《大學》解說的創獲，糾正了朱熹、王陽明《大學》解說的偏失，為學者昭示了一條‘切近平妥’的功夫道路”。梁漱溟深深服膺伍氏之學，因為他“無論是談修養功夫還是詮釋《大學》，從來不從高深之處說起，而是依《大學》古本，由淺入深，層層遞進，從功夫切實可行處入手，最終漸漸識得明德本心”。

梁漱溟說：“伍先生之所以在我心目中有著無比的重量，是因為我確認中國古人在世界學術上最大的貢獻無疑地就是儒家孔門那種學問，而伍先生在此學的貢獻則有足以補宋儒明儒之所未及者。”一向狂傲不羈的他甚至兩度請求伍庸伯接受自己作為學生：一是1928年在廣州，二是1951年在北京。可惜，兩次伍庸伯都“明確而果決”地拒絕了。既然不能“名正言順”地事師，那么，作為朋友、襟弟的梁漱溟為“述而不作”的伍庸伯“傳道”，也算是一份心意吧。

梁漱溟一生創作的傳記作品不多，為他人而寫的更是少之又少，《伍庸伯先生傳略》即其中一篇。尤其令人感慨的是，此文從提筆到完成，斷斷續續，數易其稿，歷時竟二十余年。1952年2月，伍庸伯遽然辭世后，梁漱溟發愿為其作傳。隨后，他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特別是多次以書信形式尋訪伍庸伯的“身邊人”。如，1972年10月12日，梁漱溟致信馬仰乾：“（伍庸伯）抗日游擊隊工作，我寫不出來，盼兄供給材料。兄宜將兄追隨先生之始末（從如何參加辦小學說起），盡可能詳述之，以便我采用入傳（不限于游擊工作）?！?977年2月27日，梁漱溟寫信告訴馬仰乾：“伍先生傳記專候勞士正兄回信乃得繼續著筆。盼兄就近促其早回我信，是所至幸！”1977年5月21日，在致田慕周的信中，梁漱溟寫道：“（黃）艮庸此稿記伍先生言教，記出了伍先生為學功夫，甚重要，我擬附于伍先生傳略之后。煩弟清抄一份?！绷菏闉閷懘藗骰ㄙM了許多心血，其嚴謹務實的態度和一絲不茍的精神，由此可見一斑。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梁漱溟遭遇抄家，“書籍文稿及衣物均被拉去”。不幸中的萬幸是，許多文稿著作后來予以發還，而且“基本上無缺失”，“為伍先生所撰傳略數千言未完之稿幸得收回”。1977年9月，《伍庸伯先生傳略》終于完稿。

梁漱溟為伍庸伯作傳時，嘆恨自己“沒有從伍先生受到較多教益——所受教益太少”，“我雖有機會親近伍先生，卻沒有能從他而得到自己的改造”。在國家與民族的非常時期，“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好不容易熬到新社會，可以“坐而論道，起而行之”，伍庸伯卻撒手人寰。這不能不說是梁漱溟心中一大憾事。

伍庸伯去世后，梁漱溟時常在書信、講演、談話中提起這位故人。他曾寫信告訴田慕周：“可惜我述伍先生之學，我的《人心與人生》之作均未及請教于公之前，是一歉事。公在世時，我寫信亦未自稱后學，亦是一歉。”談到“如何才能合理痛快地生活”時，梁漱溟說：“我愿大家，我尤愿意我們少年，都像伍先生這個樣子：第一是打主意，第二是打了主意就去行?！蓖砟?，梁漱溟接受美國著名漢學家艾愷（Guy Salvatore Alitto）采訪，當被問及一生所親見的、最佩服的人時，梁漱溟的答案還是伍庸伯，“伍先生這個人，就我來看，我認為是一個純正的儒家，腳踏實地的儒家”。采訪時間是1980年8月16日，此時的梁漱溟已八旬又八，而伍庸伯逝世也近三十年。

梁漱溟曾經反省自己，稱自己的一大短處是“不能從朋友受到深切益處，亦不能深切地影響朋友，幫助朋友，同朋友間的彼此相知似不夠深透，尤其在感情上總不夠深”。簡言之，“在彼此兩個人之間——兩個生命相互間——不易達成深度的通透聯結”。如果不求全責備，梁漱溟與伍庸伯的“聯結”，也許不是“通透”的“聯結”，但確實是“最親近的和相當深的”。